2013年12月16日 星期一

我怕貼藥膏



     雨越來越大,聲音越過耳機漏到耳裡,想起我從小住大的房間,總是漏水,以前只有颱風大作時,雨滴才會咑啦咑啦滴在窗台上,那時我會清空堆放在檯上的書。而今,屋頂的油漆已經因為長期浸水而整片剝落,露出裏頭發霉的夾板,水滴在檯上,我已經懶得去擦,雨停了自然會留下一圈水垢,水垢像年輪一樣,一圈一圈,但我壓根沒去記哪一輪是哪一場雨留下的,天花板像潰爛的皮膚。

    旅行才回來三個月我的邊緣已經開始發癢,回到日常生活,簡直是全身貼滿了撒隆巴斯,想撕怕痛,不撕怕皮膚濕爛。我偏要用這種比喻來描繪自己,讓自己恐懼,要自己能抽離。因為已經不是第一次,所剩無幾的旅行能量燒完後,內在的旅行還攤不開。我想表演,卻沒有亮黑色的琉璃磚瓦可以華麗,在空屋子裡搬獨角戲,很難精采,掌聲寥落。至少對我來說,還辦不到。即便是最簡單的方式,化約成十二個步驟,條列幾個階段,撐持起承轉合的英雄之旅,我依然做不到,並不是說能力上不及,也曾試過,而是怎麼樣寫都不像英雄。

下雨天坐在文青類咖啡館,啃一本書,窩在角落戴著耳機聽不到外頭的雨,只有在歌曲與歌曲的間斷,才會聽見店內播放的背景音樂。後來喝咖啡,跑廁所,喝咖啡,跑廁所,喝咖啡,再跑廁所,一本書也沒翻幾頁,越來越焦急。最近接了一個部落格的經營工作,誤以為自己升級了,直至開會了才碰到自己的有限。光憑我的尺度,還是站不出足夠的距離,不小心就拿自己和寫作者相比。自己生命的歷程太窄,從未真正離開校園,我是永遠的學生。學生身分,就像張撒隆巴斯,只管貼著,一定會涼快,有涼就當作有效。貼了二十幾年的膏藥,底下的皮膚蒼白濕爛,是不是滲著組織液?好想掀開瞧瞧,拿一隻吹風機來熱乾自己。

     至於藥膏是不是專治痠痛,已經不重要。朋友看我受傷了,說句真羨慕你還是學生,幫我貼一塊在淌血口子上;母后看我好像長歪了,貼一張在我背脊,問我以後要做甚麼工作;老師點名說我是好學生,也貼一片徽章那樣在我胸口;我總覺得自己太容易失控,便貼了一張在額頭上,封印體內那個嗜血的中國殭屍;還有其他更隱密的病,被貼上藥膏,刺鼻的中藥味包圍我,我像個全身痠痛的藥罐。雖然總想抱怨,藥膏與病痛都是那些想要我們蜜蠟除毛的人發明出來的謊言。

膏藥的電視廣告中,總能看到示意畫面,紅色的箭頭從膏藥貼面深入肌肉,代表藥效直達痠痛處,藍色的箭頭從膏藥背面透出,意味清涼透氣。紙尿布、衛生棉、ok繃,衣服外套鞋子都一樣,穿上貼上,問題迅速解決。

那些箭頭從來不存在,全套療程止於為您進行一個黏貼布的動作。透過此儀式讓您明白自己正在好起來。貼著藥膏就是治療,別問好了沒,好了沒,到底好了沒?數到三,敢自己撕下來的時候就好了。

      寫到這再明顯不過了,我怕自己回歸成一隻撒隆巴斯木乃伊。關節被貼滿,沒有辦法隨便地動來動去。我才回來三個月,濕悶的感覺又更加明顯,還是想要逃脫。

幸也不幸,想逃就代表,我回到家了。












2013年11月10日 星期日

《胖子的自行車》



    
   天氣開始熱起來,學生宿舍單車棚裡其他車子都在抱怨天氣,有的嘟囔自己主人怎麼還不來牽他們出去吹風,有的說自己菜籃被丟了垃圾,已經發臭長蟲。輪胎漏氣的那些很沉默,坐墊蓋了一層灰,前輪被鎖在駐車架上,沒看過他們換位置。擠在停車棚角落裡,那些幾乎只能被稱為零件的傢伙,等著被解體清理,像是被掃做堆的落葉。落葉被輾過還會發出清脆的聲響,他們卻再也沒有機會去聽了。

   今天我的胖子騎士要我陪他一起載兩箱重物去郵局。我一直想提醒他,二十公斤的包裹放在後貨架上,我會變得很難操控,但這傢伙自大又固執,把彈簧繩拉得太緊繃,把我搞到前輪騰空,仰出了一個後空翻。蹲在後輪固定紙箱的胖子,被我的坐墊扎實地敲了頭一記,簡直是鐵鎚敲釘子。我倒地,他跪下,整個停車棚的車子都在笑我們兩個。這不是我們第一次出醜。

   有一回,胖子和我從圖書館回到宿舍停車棚,他盯著站在轉角聊天的兩個拉丁裔美眉,沒注意底下的砂石地,過彎時我們的輪子失去抓地力,一起撲倒在美眉面前。那一摔,我們的蜜月期就結束了。後來每次他去旅行,為了趕火車,都把我鎖在車站外,那裡治安不太好。有整整一周,我被停在無主的贓車堆之間。那時我只好強擺起流氓的架式,傾斜龍頭,讓自己看起來兇狠,試著融入環境。但我藏不住胖子加的鎖,那些無主車說我掛著項圈,是一隻玩賞用的家犬。等到胖子旅行回來,我沮喪到只能以輪胎洩氣來表達我的疲倦與不滿。

   兩個月前,我在上學的路上出了大紕漏。一段下坡路,內變速齒輪突然錯咬進空檔,胖子因此踩了個空,重心不穩地左右亂抖,雖然他緊急拉了剎車,我後輪的煞車皮卻錯位,不夠力,同時前輪的剎車夾器也彈開。胖子靠他的鞋跟拖行了十幾公尺,才把我們倆個停下來。

   後來胖子把我靠著行道樹,自己蹲坐在人行道,拿出工具靜靜修理我的剎車與變速器。雖然他不懂體恤我的辛勞,還常把我直接騎下階梯,下雪的時候像個腦殘國中生,在積雪裡的路上玩起甩尾特技。但他總是知道我哪裡需要修理,從不會把故障歸責於我。

   今晚他又帶著工具與抹布來找我,擦掉我車架上的污泥,幫我的齒輪上油,把馬鞍袋裡的垃圾碎屑清空。整理完,我們一起滑下胖子最喜歡的緩下坡,一路來到河邊。他牽著我上橋,我們靠著欄杆看了好久的河。

    午夜回到宿舍的停車棚,平常停的區域已經沒空位了,胖子只能把我鎖在角落。今天他不像平常直接走回房間,在我旁邊多待了一會。

今天他寄的兩大箱東西,大概是他的行李吧。

   我也早就不是新車了,騎士總是來來去去。每一個鎖都只是一時的佔有,我從來沒有被鎖在誰家的後院,也從來沒有獲得過一生的承諾。一起旅行,一起跌倒,那些再密不可分的關係,都只是短期租賃,車主所承擔的折舊就是我揹負的傷痕,而記憶是我最珍貴的疼痛。

   人造物品最大的願望,是永遠被誰擁有。我卻在一次又一次的二手交易中學會獨立,成為借給不同靈魂的身體,帶他們去更遠的地方。身為單車,既然我提供移動,就不該渴望安定。要把主人的離開當作解放,視為接觸下一個人的自由。但當我停在冷風中,不小心想起以前載過的屁股,就是得費盡力氣才能平息來自車架深處的空洞感受。也許是因為我怕被丟在停車棚的角落,像落葉等著被清理;也許是我還殘留著純情,想要能鎖住一個誰。就算分析出了寂寞的病因,也沒有辦法減緩其症狀,倒不如對他老實說出口:


              「你不要這麼快就離我而去,好不好。」



2013年10月5日 星期六

斷崖綿羊日記





  綿羊在這片柔軟的大草地斷崖上,生活很舒坦。我們被放養著,坐擁大片的地和吃不完的草,偶爾柵欄擋路,還是能啃綠草,望藍天,聽浪花拍打白色斷崖,悠活自在。需要活動筋骨,有緩坡的山丘能夠爬上爬下。時運不順的日子,借月光照路,走到草場邊緣吹海風看星星,打個哆嗦,羊毛間的鬱卒也就這麼抖掉了。
  
     跟瑪莉約好了,下午要一起去斷崖邊吃草,順便觀察觀光客。我和瑪莉都認為,人類是地球上最愚蠢的動物之一,明明知道可能會摔死,卻還是站到邊上自拍。真搞不懂他們想要藉著危險證明甚麼。今天正好是個大晴天,應該會有很多觀光客,希望品種能豐富些,我才好向瑪莉介紹賣弄一下,一定要讓她知道,我不是隨便一頭只會吃草和踱步的傻羊。

    瑪莉是住在隔壁柵欄的母綿羊,她有一張白皙的臉蛋兒,粉色無黑斑的嘴唇,眼神慵懶卻有魅力,好像不管你站在哪個角度,她都在看著你。普通的綿羊毛中常混雜著一些棕和灰色,只有她的毛色潔白純粹,油脂飽滿的纖維,完全看不出海風摧殘的痕跡。整個海岸,只有她塵土不沾,更重要的是,我無可救藥的愛上她的笑容。

    而我卻只是一隻失格的綿羊。性成熟以後,我身上的毛反而越來越短,讓我看上去更像一頭山羊而不是綿羊。對酪農來說,長不出毛的羊,只有奶和肉值錢。我不巧是頭公羊,還沒被宰掉真是萬幸。而在綿羊的世界裡,我簡直就是個禿頭大叔。瑪莉願意和我一起去吃草,也許只是因為她在自己的羊圈裡,找不到能聊天的對象,我只是她唯一談得來的「朋友」。

    太陽落到了西邊那個小農舍上頭,天已經不那麼熱,我從樹蔭底下往崖邊走去。不管她對我有沒有感覺,今天我應該要告白,再不然要被誰搶先了。夏季即將轉秋,夕陽代表日與夜的交界,海岸是陸與水相互碰觸之處,催情象徵具備,天時地利,只差羊合了。今天我一定要讓她明白我的心意。

    不知道是自己太無聊,還是想藉此壯膽,在等待的時間裡,我竟學起人類,走到斷崖的最邊緣。每前進一步,就更害怕自己會掉落斷崖。聽長輩說過,只要探出頭吹過斷崖外的風,羊兒也能懂得飛翔。小時候我曾看過人類在夜裡,被陸地吹來的強陣風推落,那人跌進一片黑,風聲之強,連他的慘叫都被吞掉,想起那樣的景象,腿不爭氣地抖了起來。但今天我要告白了,在瑪莉出現之前,我需要先確認自己有飛翔的勇氣與帥氣。

     越往外走,心跳越急躁,這有點喜悅又有點恐怖的感覺,大概就是告白吧?我終於站上寸草不生的最前線,右前方那段高懸的崖面,被夕陽照成金黃色。我決定不再試探,站穩四肢,猛地把頭伸出斷崖之外。這一秒海風竟從我的下巴,垂直向上吹送,我嘴唇邊的肉,都被吹開來啪啪甩動,原來這就是飛翔!

   為了再多蓄積一點勇氣與帥氣,我又探頭好幾次,仔細打量斷崖底下的景致,想著,等瑪莉來了,我一定要推著她一起站上崖。或許只要讓她心臟狂跳,她就會以為自己對我意亂情迷。而我一面想像與瑪莉並肩趴在夕陽下的畫面,一面來回踱步,眼看夕陽就要掉到海裡,她卻還是沒有出現。

   天色漸暗,我腦袋裡的完美告白幻想破滅了。我癱坐在地,獨自嚼起了帶著海風鹹味的乾草,雖然那不是甚麼健康的東西,卻瑪莉最喜歡的口味。乾草在入夜之後會因水氣降下而受潮,就沒有脆脆的口感了。即使覺得有點歉疚,不過我實在等得太久,又餓又心寒,是時候對自己好一點了。

   也許你會說,再上等的青草,自己啃也不是滋味。實際上我已經很習慣這種窘境,在瑪莉之前的茉莉、梅莉、多莉、茱莉、荷莉還有莉莉,都放過我鴿子。這不是我第一次還沒告白就被疏遠。乾草吃完了,海風換了個方向,轉成陸風,我少少的羊毛無法保溫,再等下去,明天也只會被其他羊哥們當成笑柄。還是回家睡覺比較實際。

   天黑之後,我就再也沒有力氣走到崖邊了,反正底下一片漆黑,毫無景色可看。只有海浪拍打石頭的聲音。礫石岸的濤聲今晚特別喧嘩,每一顆石頭都被滾動碰撞,哈哩嘩啦地叫,它們聽起來很生氣,像是在說「走了這麼遠,到了盡頭卻只能淤塞在出海口彼此消磨。」哈,說來也不過是我一廂情願的想像罷了。

   一覺醒來,又是一個晴朗且適合觀光的日子。隔壁柵欄的山姆跑來問我,昨天有沒有看到瑪莉。我問他,瑪莉難道沒待在羊群裡嗎?山姆搖搖頭失望地走開。這傢伙大概也很哈瑪莉吧。伸個懶腰,我走回農舍旁的水槽洗臉喝水,發覺今天這裡異常安靜,那群總在早餐時間交換八卦,聒噪無比的母綿羊,今天怎麼都沒來?這時候老珍妮婆婆也來梳洗,喃喃地說「現在是年輕人的時代囉,每次看到毛髮蓬鬆的小母羊被帶走,就想起以前配種時遇見的那隻帥羊。我生了他的孩子,卻不知道他叫甚麼名字,真希望能再見他一面!」

  嗚,原來昨天我在斷崖邊探險時,瑪莉被農夫抓去,配給比我更優秀的帥羊了。












記事:Seven Sisters 為英國南方海岸一段白堊斷崖海岸,因有連續七個峰頂而得名。位於Brighton 與 Eastbourne兩個小鎮之間。我真的是一頭羊,只是沒人相信我。

2013年9月21日 星期六

無聊的篝火





    降落那一秒,飛機輪胎接地的觸感很有畫面。人在機艙內,腦海裡也能看見機鼻上下顛簸,橡膠胎冒著白煙。硬碰硬,我們抵達桃園中正國際機場。

    「回來之後反而覺得旅行沒甚麼好說的。」當我這麼嚷的時候,是覺得自己不能再講了。經過反省,我察覺自己在路上發文寫信都像嘶吼,是隻身旅行的寂寞醜態。怕沒人想念,怕沒人喜歡自己,怕自己白白跑出來一趟,甚麼都沒帶回去。所以我像升起求救篝火那樣,弄了一個部落格,等待救援。寫字是孤島上打發時間的辦法,晚上沒地方可去,就花六個小時把腦袋裡的紊亂倒進螢幕,堆起來放。我是打算寫給別人看,卻沒考慮你們看不看得下去。

     我媽說我是個容易驕傲的男生,小學同學暨老友們也告訴過我,我講話的樣子有種臭屁的感覺,好像甚麼都瞭,他們從小就討厭我這樣,所以常常嘲弄我。從機場回到台北的第一個鐘頭,愛嘲弄我的小學同學們就來我家集合,一夥人吃了延三夜市的鮑魚海產粥當宵夜,填飽肚後去行義路洗溫泉。出發前,我拿了剛做好的手工書《化身》給他們看。他們說看起來很厲害,但翻一翻就放一邊了。老實說我有點失望,但那是預期內的事。至少我確定,比起我的稿子,他們更喜歡我本人。泡在溫泉裡,我們光著屁股交換近況,講一講最近心煩的事情。那時便覺得自己沒那麼想談旅行了。

    我依然是個驕傲的胖子,不但能指出自己油脂底下有腹肌,還能晃著肚肉跟我的小學同學們說:「有一天會換我叫你們胖子的!」有的時候我還會對他們碎念,平平是瘦了一大圈,別人的減肥經驗有特別屌嗎,憑什麼能做成電視節目?我覺得螢光幕上的減肥故事,考慮了觀眾,剪接得太神奇,太勵志,太感人了。完全把減肥的「無聊」給刪去。驕傲如我,旅行回來後,甚至輕視那些大談旅行的講座。分享旅行的人總把旅途講得太精彩和困難,不斷放大驚悚的故事。被搶了、被騙了、不但被賣還被殺價了。或是描述景色多震撼,講山有夠高,夜無敵黑,雪超級白。有時強調獨行的寂寞瀟灑,有時喧嘩結伴同行的悲歡離合。

    沒人想聽,無聊的事情就都不能說。

    「那你一定走遍歐洲了吧?」當有人這樣問我的時候,我就說「我去了歐洲最大的活火山,還去了北極看極光喔!」說完以後我會描述一下奇異的景色,卻不會再多講。只有我的鞋子知道我走過多少路;只有我的背包知道我背過多少東西;只有我的衣服知道我留汗或淋雨;只有我的眼鏡看得比我清楚。這段時光只有我的無聊知道我想寫些甚麼。

    或許我是囤積狂,所以才覺得那些無聊的部分也很重要。比起刻意放大某些記憶與情節,讓自己變得精彩又刺激,我寧可寫下全部的無聊。因為我怕修剪過的旅行經驗談多了,會加速遺忘枝微末節的平凡日子。我太驕傲,忘掉平凡的話,或許我會以為自己是個寫作的旅人,變成一個無可救藥的自戀混蛋。雖然好像已經是自戀混蛋了,不過這個自己也講不準。

    在歐洲寫的五十篇稿子,如果從此不見天日,也沒關係。只要我的無聊與精采還連在一起,我就能站在地上,驕傲也誠懇地繼續創作與成長。


既然回來了,就把求救的篝火給熄滅,燃起新的來烤些肉吧。





http://www.youtube.com/watch?v=DnI33vZkNW0─寫完這篇點伍佰的《寂寞叢林》來聽。

2013年9月10日 星期二

我的《化身》





自序  ─  化身



   我搭火車北上羅馬,列車停靠在卡塔尼亞車站時,電源和冷氣都停掉了,車內悶熱,人聲嘈雜。這班車,是廂房式的,每一個隔間有六個座位,三三對坐。透明拉門也不能消除侷促感,每次過隧道,人便像被困在老舊公寓的電梯,燈光昏暗閃爍,覺得身體連著脊椎,都被揉成一張包著口香糖的紙。

  同車廂房裡,坐著三代同堂的五人家庭組合。把拔馬麻,一個阿嬤,小孩兩隻。弟弟約兩歲,姐姐四或五歲。小家庭變臉很快速,原本笑得像休旅車廣告中才能見到的,幸福家庭,一回頭就廣告結束,整個車廂又哭鬧回八點檔鄉土劇。談笑哭鬧打呼,全部擠在一個小車廂裡,連續播送十個小時。

  我得逃開,在車上想一些和人類無關的事,才有辦法度過。

  時常覺得,人性這詞本來就不是給人用的,還是描述物性比較貼切。小時候的我,喜歡對著玩具說話,自己也幫玩具們配音,他們變成我的朋友。現在我愛上看科幻片,總是被玩偶、機器人、太空船等等非人類的物件角色感動。它們比一些演員,更能演出真摯的人性欲求。曾經遇見一部電影叫《超能輪胎殺人事件》,故事的主角,一顆在美國西部沙漠流浪的廢輪胎,覺醒後四處用超能力殺人,他讓人類像爆胎一樣炸開。而三流警長為了捉拿它,不擇手段,拿超能輪胎所愛的人類女孩當誘餌。

  當我看著某個亮著光芒的小物品,便會忍不住想像,它的心聲是甚麼,它想說些甚麼有「人性」的話。這個過程美好但憂傷。「人造物」本身仍乘載著人類的需求。像耳機必須播放音樂,幫我們隔離世界;相機得捕捉時光,產出可供憑弔的影像;單車的責任是快速移動,把我們變大縮小世界。這麼一想便發覺,物品都是為了實現人的願望而被製造出來。

  某物一擁有自己的心願,衝突就構成了。例如,襪子暗戀香氛袋,冷氣機追求暖爐,或者是木偶愛上活人。人造物,為了實踐自己的願望,違背人類所賦予它的最初寄望。背叛也許意味著自身存在價值的摧毀。在他們建立新的意義之前,必先否定自己。大夢成真之時,卻伴隨著自身物質意義的消退。襪子為了香氛袋,永遠逃離主人的臭腳掌;冷氣機認為自己有暖爐的靈魂,在冬日也想被開著;當機器人終於成為了人類,他則放棄永生。

  回頭來看,我們也是人造物啊!願望寄望總是互相拉扯,有時逼得我們需要壓抑某一個版本的自己。那些大夢想,把我們驅離現狀,漸進的改變我們對自己的認同。當一個渴求力量的人,一夕之間得到蜘蛛人的超能力,他會不會因為太強壯,而失去現有的平凡和柔軟。他會看著自己褪去的皮而感到憂傷,還是就忘了自己曾是誰呢?

  這本書,是我欲念的間接表現,真正的願望被迂迴的手段給掩蓋了。我在旅途中持續寫作,以為自己想要進步,成為一名作家。但認真一想,我要的也許不是頭銜,也不是真的熱愛書寫,更別談使命感了。我只是怕被忘記,怕春天來了就融化。所以才把幻想寫下,把人凍結進我的世界。我想被喜歡。但這個單純的願望,卻隱藏在這麼折騰的過程裡頭。

  此刻我還是不停地想,自己如果大步走開的下場會是甚麼。我尋找的姿態,就是化身為那些物品,一面捏造故事一面探索自己。







2013年7月16日 星期二

《海邊》





    沒有想去的地方,我寧可待在房間。見過火山,懸念以了。一覺醒來吃了一顆小玉西瓜當早餐,刷牙洗臉蹲完馬桶後,又躺在磨石子地板上繼續乘涼。我的脖子被西西里島陽光曬傷,脖子叫我今天不要出門,好好待在卡塔尼亞。沒有旅伴督促,就算腦袋裡有甚麼行程,薄弱的自律機能也很難讓我踏上參觀景點的正途,唉,光靠我一個人是無法成為模範觀光客的。

     一路宅到了下午四點,因為肚子實在太餓了,又覺得需要走走路拉筋,這時陽光也已經西曬,就提著一個塑膠購物袋出去找吃的。本想找間超市挑一些食材回去煮,卻在路上買了炸飯糰。油炸的東西只能趁熱吃,三種口味各一顆,吞下去就飽了。慾望太快被滿足,不知所措。查看了手機裡預存的火車時刻表,剛好半小時後有一班車往陶爾米娜。我記得兩天前搭車經過時,那個車站外的海浪是透明的。

      買了一包零食一瓶水,搭著火車到陶爾米娜。一出車站便是海,走下岩岸海灘,海景第一排的建築提供遮蔭,我選了一顆灰色大石頭坐下。一邊吃零食一邊聽海與岸討論關於透明的話題。

「透明是甚麼?」岸邊一顆長著綠色青苔長髮的礁石問海。
「透明是藍色的。」一片鼓浪從遠方發出低音大提琴般的聲音厚厚地說。

我抬頭看了天空一眼,她只是默不作聲地維持一片蔚藍,現在沒有半朵雲可以幫她傳話。

「 藍色不算是透明,因為我看不到你藍色背後的深海世界。」另一顆石英質地的透光小玉石反駁道。

「如果眼前的藍不是透明的,那你又怎麼能看到我現在的藍色。」一個有一點不講理的浪打來,這時開始漲潮。

    這段對話暫時安靜下來,我脫了衣褲走到淺灘裡頭泡著,在陽光還照得到的地方,水暖,而浪花透明的程度讓我懷疑起她是不是鹹的,我嚐了一口,是鹹的。隨浪搖擺,這時候我聽不見石頭們的對話,只覺自己跟著海一起變透明了。突然間有個句子鑽進肚子,我便轉過身背對海浪,面向岸上的石頭說:「我覺得透明是,就算成分再複雜也不會阻擋任何光線的一種無所畏懼。」




    


    話才說完,海水從背後抽我了一把,再蓋上一波重浪扣擊,坐著的我被拉倒,腦袋撞了一下,眼耳口鼻都嗆得又鹹又苦。我不該發言的。構成我的元素分子雖然有億萬年那樣的古老,但我的身為人類的意識還太稚嫩,或許不夠格打破海與岸之間的沉默。而她們都不願再多談,天光即將西去,所有的透明要歸給黑色了。潮水撞擊礁岩發出鼓譟聲響,把我驅趕上岸。我光著身子坐在一開始那顆溫暖的灰色大石頭上。
   
  這時候灰色大石頭才低聲地說:「我在這裡很久了,聽過同伴們與海浪聊過的各種話題,昨天她們甚至爭辯何謂明天。自從人類帶著語言來訪,海岸就沒安靜過。衝浪玩家的嬉鬧,出海者的無線電訊,還有互擦防曬油的調情,都把語言概念傳染給我們。原本海與岸是一體的,根本不需要溝通,就可以靜靜地撫摸磨圓彼此、狠狠地敲打擊碎對方。今天石頭與海浪卻得靠著描述、定義、命名、討論,來互相理解、認識自我。好像能被歸類才算存在。所有聽不懂的,說不出的,意義外的混濁東西,都是虛無。我們自然物的世界觀變得跟人類的一樣,都被語言思考割裂劃定了。石頭要大且硬,即使原始成分相同,磨碎沉澱的那些再也不自稱為石頭,他們只認定自己是沙,忘記又大又硬的礦石日子。這片海岸的自然物開始捧著人類刻劃的清晰邊界,抹去曾經歷的漫長變化,不願面自身的持續改變。」

    零食吃完了,潮漲到灰色大石頭邊。我穿好衣服,往堤防上走,還聽得見大石頭遠遠說著教。我邊走邊想,如果所有來到海邊的人類都安靜不說話,那我們會變回自然物嗎?人和人之間存在的是一段漸層色,還是一條黑色邊界呢?在我等車的時候,看得到海的月台,有兩個人坐在長椅上,看起來並沒有在說話。



2013年7月10日 星期三

《午睡是不能拒絕的情人》






     當陽光有點斜,蔭涼擋住時間流動,那就是人們失去理智的時候。午睡們通常不要床,不屑被褥、眼罩、耳塞等道具。不在乎刷牙、洗臉、漱口和敷臉那些前戲,更別說讓她們等你打電話給剛開始交往的戀人說聲寶貝晚安。午睡總是先上車後補票,不管趴或躺,一閉眼,你就是她的人了。

     手裡抓著拿坡里地圖,我穿過青年旅館樓下的市集,放棄能夠飽覽當地古蹟的觀光路線,放棄龐貝城,我朝著高地上不知名的城堡走去。本想寫說自己是為了避開人群,順著本能往山上去,這會是個不錯的解釋,不過有時承認自己就是個迷路的觀光客也不錯。

     走進上坡的石階窄巷,才上午十一點多,兩旁盡是一些正在收拾的菜攤,這大概是個晨間市場。抬頭看沒有雲了,陽光直射,人們紛紛側身躲進屋簷影子下,我卻已經到了窄路樓梯的盡頭。流了一點汗,覺得還不夠過癮便繼續走,眼前的路越趨複雜,正午的影子開始說不清楚東西南北,只剩上坡下坡直白露骨地勾勒著方向。想起動物園裡的猴子王,總是盤踞著籠內的最高點,如果我想爬高也是滿足權力慾的一種展現,那山城的頂端,會有甚麼在等著我?

     因為轉了太多次的彎,回頭的路感已經消失在那些小樓之間。沿途越來越熱,熱到如果我把每一步的細節都寫進來,我會中暑。總之我爬到了山頂,發現那裡有一座教堂物館。因為交通不便,而沒甚麼人來參觀。對我來說沒人最好。付了門票,背包寄放櫃台,到廁所洗把臉,靜靜地放完尿,隨便繞館一周。如果米蘭的百花大教堂是城市裡的豪宅,這個教堂博物館就是鄉下的外婆家。而且是看得到海的那種外婆家。

     教堂後面有個小公園,裡頭的樹卻都有兩層樓高,我就在那裏遇見了我的午睡。

    那時我拿著手機試著拍下湛藍海景,卻怎樣都拍不出親臨現場的那種舒展。從這個高度看海,盡頭會落在更遠的地方,裝不進相機裡。放棄了,倚著欄杆,想說拍不出來就用寫的吧。我一轉過身,她就在那張石長椅上等我,夾著落葉淺淺笑起一陣涼風。公園是空的,她招我。當我意識到的時候,我已經躺在長椅上。背脊裡熟透的疲倦沿著石板流淌出來,午睡佔有我了。但或許我看起來更像被她抹去,像腳印被海浪從沙灘上撫平,一進一退便是淨空。


   我閉上眼,終於甚麼都沒有了。


   午睡並不負責收拾殘局,她留下滿臉口水的我一聲不響的退去。我獨自把散落一地的事實再次撿起來。我是誰、我在哪裡、現在幾點、接著要做甚麼,將一個念頭接上另一個念頭。然後坐起身,伸個懶腰,用哈欠的眼淚弔念她。再見,我的拿坡里午睡。

    我醒了。呆坐在長椅上,看著欄杆看著海,喝一口已經不冰也沒氣的氣泡水。下次來這裡再見到午睡的我會是幾歲呢?會不會我再來這裡,也等不到她?關於時間的疑問總是帶著傷感的,離開公園的時候我倒踩著步伐,對著午睡曾在的地方揮揮手,勉強笑著走開。

    你午睡嗎?當她向你招手的時候,你願意將自己交付嗎?或許你覺得這樣的關係太短暫、太輕挑,沒有一覺到天亮那樣的承諾,自己實在玩不起。但在你卻步的同時,也有人選擇誠實地面對,倒下地乾脆。對他們來說,午睡是不能拒絕的情人(/),所以請盡量不要打擾,不要評斷他們的睡相,也不要偷拍之後剪成影片加上字幕貼上臉書,與午睡纏綿的靈魂都是脆弱且容易噩夢的。















2013年7月6日 星期六

《火山》



《火山》



   我爬到了愛特納火山口我聽到她說,

    
   「我是火山。
我只能夠大叫,爆吼灼燒我內臟的所有愛。我留不住牠們,從深處來的,生命原初。

    堆起的記憶,把我變成有輪廓的、和天空完全相反的黑色真實。

     我一直站在死的這邊,燒光周圍所有的氧氣,克制不住地想把活物推向死亡。不要向我解釋忠貞與背叛,我所有的火焰熱流,始終如一地朝著天空噴發。也不要向我解釋矛盾,我已經接住太多自己的灰燼。又是吞噬,又是創造,又是許多冷卻凝結乾燥後黑色堅硬銳利的痂。

    不要謝我,不要誤會,你的眼淚會乾是被我的高溫蒸發。再不走你就會受傷,就算逃了你還是得受傷。因為你知道在沒人看見的明顯地方,有甚麼正在撐開我的下一個火山口,時間正在冷卻你的。

    不要原諒我,不要聽。詞意只是數顆飛行中的火山碎屑,開口的動機才是岩漿,謊言和告白之初都是四千度。

    我記得收縮非常脹痛,我記得收縮是拒絕,我拒絕愛回流。就算我想要,就算我渴求每一個分子結晶、每一股波動回歸,就算我一一叫喚,牠們也不可能回來。

    我是火山,是表象,是吞噬,我是死亡,是許多冷卻凝結乾燥後黑色堅硬銳利的痂,經歷千百億的巨量堆積,我是毀滅後的創造殘餘。

    我想要全世界都知道我在,也想要消失。甚麼時候第一滴凝結的水能停在我身上,那就是我死去的時候。

    我的黑色吼聲是苦的,下一次爆發你已經錯過。我是火山。
我燒起來了,誰都不曾留在我身邊。」










    四輪驅動車在愛特納山區來回穿梭,載上一批沒見過火山的人,載下一批記憶卡塞滿合照的人。我沒搭車,這十幾公里的火山路我必須自己爬。剛開始在一片黑色中徒步,我就拾起了一塊碎屑,它們像珊瑚礁一樣有著細小氣孔,又有著礦石結晶的閃亮光澤。每一個小洞,都是岩漿被拋上高空時,逃逸的水氣留下的痕跡。石頭裡的水,以極快的速度蒸散衝出,到底一片碎屑,經歷過多少個小爆炸?在火山上踩出來的聲音像極了雪地,踩著,腳卻感覺不到踏實,一步一步都像敲著空空的房門,卻又好像聽得見裡頭的誰在門內等著。只是她不回應。

    坡平緩的時候,我試著以穩定的頻率踩踏,規律地送上自己。我也在陡坡撲倒了幾次,整個人跪在火山碎屑裡被摩擦,被自己的體重往下拉。那些時候我哀號,或者唱歌。我腳下這裡沒有明顯的人徑,只看到山稜線上有其他的行者。這些時候我傻笑,或點頭。愛特納給我的遠看都是溫柔曲線,眼前的卻是真愛試煉。

     我是太想進門了。想要把火山的一切納入自己的生命,讓這個名詞,對我而言不再是俗氣的比喻。我想要知道生命的最前端有多接近死亡,我想要付出代價,想要揮霍自己。我想要她。

     我知道在我爬上山頂前,她一直等著。等我被消耗到和她一樣,等我傳出的振動和她內心的震動同步。等到我們可以共鳴。

      山頂。當我看見火口的巨大凹陷時。伴隨著輕微的跳落自毀衝動,背脊冒出顫抖。我。成為她,而原以為會寫滿感想的手記本,只寫上了「我是火山」四字而已。

      後來我帶著笑容走了很長的路下山,鞋子的亮皮被磨成霧面。

     
     我確定了火山是我的喻依,而我們終於見到彼此了。



2013年7月5日 星期五

《所需》

             

                                                                    
                                                                               《所需》

      我有一個房間。

      我有很多東西。一件白襯衫,領口有一點點黃,第二顆扣子的地方沾上了紅色湯汁,忘記是麻辣還是茄汁味的污漬了。三雙鞋子,涼鞋有點臭,球鞋有點破,登山鞋有點舊。四個尺寸相異但都很薄的廉價鍋子,最大的那個底凸出,但我還是拿它來煮湯燉肉。

      
      我喝過很多種啤酒。一天喝一瓶,現在我的窗台上留下二十幾種瓶子,有些味道我還記得,尤其是那些難   
      喝的。

      我有三張椅子,白天的時候我坐在餐椅上,看電影的我在躺椅上,讀書的我在辦公椅上。

      我有五個杯子,一個大的馬克杯,拿來泡茶,兩個小的咖啡杯拿來做菜,燉肉時會拿來量些醬油、酒還有
      醋。透明玻璃杯拿來喝冷飲,其中一個被我打破了,還留在碗櫥裡。

      我有很多時間。一個上午只寫一張明信片。專心地閉上眼聽一張專輯。手洗所有的衣褲,
      並一件一件晾乾。

今天下午我把發票一張一張攤平,想想自己用一個月買了多少東西。喔,上個月我買了跳繩,現在可以在房間裡連續跳兩百下。我還買了郵票,但我大概不會用到吧。

                                                                                        



                                                       「看起來我需要的都在這個房間裡了啊。」

2013年7月4日 星期四

拿坡里我怕怕:義大利火山筆記之二






拿坡里我怕怕:義大利火山筆記之二

     從天亮搭到天黑,我的火車靠站了。停在二十幾條平行鐵道的拿坡里車站,九點半,天還沒沉入黑裡,但路燈已經點亮。我加入往車站外走的人群,讓自己看起來像是熟門路的旅行者。

      邊走邊想起在米蘭青年旅館櫃台大叔給我的提醒,他拍拍我的肩,說拿坡里的治安比較亂,要我自己小心。走出車站,我眼前的街飄過垃圾,好像那些塑膠袋也是旅客,趕忙搭上夜車。車站通往市區的路正在施工,圍籬和欄杆擠出一條人車共道的小路。路的右邊是散落推車小販,雖打著黃光,但影子還是佔據了大片的空間。而我感受到路左邊的欄杆上,三五成群黝黑的眼神打量著我。當下我是整條夜路上唯一的觀光客。只能繃緊拳頭,讓自己看上去不好惹,卻同時低著頭,不敢和任何人四目相接。我甚至不敢拿出手機查看青年旅館的地址,只覺得迷惘的表情會帶來危險。

     而且我肚子好餓。幾次躲到沒人注意的角落,拿出手機確認自己與青年旅館的位置,都覺得沮喪。血糖低的肚子像是被鎖在門外的寵物狗,發出嗚咽的聲音。然後我走進一條很暗的巷子,尿味與垃圾汁水的味道刺鼻,還有一個眼神渙散的人坐在路旁階梯,他頭上的日光燈管閃爍著,他們看起來都快要壞掉了。但是我終於發現了青年旅館的指示牌。

      順著指示牌走,兜了一圈,卻還是沒找到旅館。我逃離這黑暗的街區,隨便找一間賣三明治的小攤,安撫一下肚子。店員聽不懂英文,無法問路,我站在他的攤子前面吃了半個三明治,才漸漸地找回應該有的從容。我重新在地圖上定位好自己與青年旅館,再回頭思考剛才經過的路,推測之前見到的指標並非指著平面道路。或許青年旅館可能在二樓或三樓,因而沒有一樓招牌。一路上我都低著頭走,所以才錯過了。

   填飽肚子,提起膽子,我再一次走到指示牌前,環顧四週。才終於發現在指示牌的正上方四樓處,那間青年旅館壞掉的暗招牌。按了門鈴,門彈開的時候我鬆了一口氣。

     辦好了入房手續以後,我到飲料機投了一瓶冰涼的啤酒,發了幾封報平安的訊息,站在青年旅館的陽台上吹風。俯瞰這個旅館所在的廣場,發現這裡其實是個菜市場,才會髒亂如此。喝了一口酒,看甚麼東西的眼神都變得輕輕的,撫過陽台的晚風,把啤酒泡沫吹進我的腦袋裡,沒聽著歌,但是哼著。是很bassanova的節奏,不抓住旋律,也能隨便搖擺。

    或許拿坡里不是個嚇人的地方,而我也不是個膽小的男子。但為什麼我們要以這種方式試探彼此呢?啤酒罐空了,我故意打了一個很響的酒嗝,像是在和拿坡里和解。「明天,可不可以讓我吃你的披薩,我們當朋友吧?」
   

    過去當我遭遇恐懼,我常要自己勇敢,用力的面對它直到麻木。那晚過後我覺得,怕的話我就該逃,享受被恐懼所驅動的自己,那樣沒甚麼不好的。

 逃到安全的地方喝一瓶啤酒,回台灣的時候再去收驚就好了。





2013年7月2日 星期二

我沒有米蘭的天分:義大利火山筆記之一



我沒有米蘭的天分:義大利火山筆記之一

半夜抵達米蘭,懶得研究電車如何搭乘,就直接走四十分鐘的路去青年旅館。地鐵本身就是一種時光穿梭機,一屁股坐下,車速越快人的時間就越停止,門一開一關,地理的空間感一下就散掉了。我並不厭惡地鐵,但我偏好先踏實走過,再進行時空跳躍。

青年旅店,櫃檯大叔坐在長廊的轉角,我揹一個三十六公升的藍色小背包,裏頭是電腦、筆記本、簡單的換洗衣物,零食和一瓶可樂。而他的櫃檯,只是一張小學老師的鐵製辦公桌。我們用帶著口音的英文簡單問候,結了帳,他帶我往長廊更深處去。六人混住房間,沒有鑰匙,地磚是花俏的黑白相間的龜甲紋路,白底的牆壁潑甩上一些黑色油漆,大點連著小點,像小學生的美勞作品,也像反白的星座圖。我的床靠窗,外頭是中庭,溫度計說午夜的氣溫仍有三十度,我說空氣和台北一樣濕。我把對開的木框百葉窗緊壓著牆,像是攤開一本新書那樣,左壓右壓,好像這樣風可以吹得清楚一點。踩著咖嘎響的鐵梯翻到上鋪,寫下一段筆記,想起櫃台大叔的提醒「小心扒手」。大概是櫃台大叔的形象給了我暗示,躺下來後做了一個有北野武和張菲的夢,睜開眼天就亮了,窗還開著,我的背包緊靠著枕頭,天花板反白的星座圖一片模糊,我還沒戴起眼鏡,臉是油膩的。




  和朋友約了下午一點在百花大教堂前見面,起得早,自己先四處轉。走過華麗的精品街,偌大的店面陳設少量的商品,一個櫥窗只有兩三雙鞋,或是一只皮包,每個傢伙都有足夠的空白襯托。它們沒有標價。或許在乎標價的人大概也推不開那些店門吧。我推不開,我才走開。穿過城區走進城堡公園,找了張長椅躲在樹蔭下乘涼。和荷蘭相比,義大利的陽光讓我想起澎湖,扎實的影子是我最好的旅伴,沒有蔭涼比沒有午餐還要絕望。

  就要到了約定的時間,我走出公園,一位微胖的黑人男士在我過馬路時追上我,拍拍我的肩,問我打哪裡來。他自稱John,談吐不像其他在路邊兜售幸運手環的黑人,我才覺得有點親切,他卻從口袋掏出了手環來,一把抓住我的手,幫我繫好手環,接著對我說「 Give some money for Africa!」。我掏著口袋,他說他有太多銅板,可以找錢給我,問我有沒有二十歐元的鈔票。當我拿出十歐元鈔票,他就像接力賽的最後一棒跑者,抽走我手中的歐元,衝向他眼中的終點線去了。

   我終於遇到了我的小劫難,十歐元買到了一次精彩的表演,還算便宜。而後來的旅程,我並沒有剪斷那條手環。我把這小故事變成在青年旅館內與人攀談的話題。也發現旅人常把自己的名字當成財物,一起罵過了竊賊,抱怨完羅馬,分享了旅行資訊,覺得值得了,最後才握個手,像結帳那樣交出自己的名。
  後來見到了朋友,半炫耀地說了手環的故事,我才正式開始米蘭的參觀。教堂、冰淇淋、炸口袋披薩、小運河散步,再與當地的一群華人交換學生共進晚餐。走在朋友的笑聲旁,我覺得快樂。明白了自己不熱衷標榜「一個人旅行」的原因。一是看過太多網誌標題寫「一個人的XX之旅」,覺得這詞被用舊了,二來出於無奈,我的行程表都太空白,導致徵旅伴時只能說出一句「我想去火山」。雖然這是我最真誠的嚮往,不過如果有人這樣對我開口,我大概嘴上會說「喔!一路順風!」肚裡會藏「唉,你有點瘋」這樣的想法吧。
 
 別人看來獨行且勇敢的,只有自己明白那是行銷語言。事實是天黑以後我就不太敢踏出青年旅館,每到一處有網路的地方,就開始收發訊息給好友。就怕沒人知道我在旅行,就怕沒人記得我曾旅行。因為不會找伴,才自己上路。不敢搭車,才不斷地走;看不懂建築,才往山裡頭跑;沒有耐心排隊,才熱愛找巷弄裡的家常餐廳。或許你可以說我有旅行的天分,但我更覺得自己是因為沒有停留的天分。

以我而言,看起來像是天分的東西,大多是因為天缺而發展出來的。




2013年7月1日 星期一

《以前你以為,現在我知道》:義大利火山筆記之零



《以前你以為,現在我知道》:義大利火山筆記之零

    你知道我可以只為一卷潤餅就從台北騎著機車去一趟新竹,吃完便掉頭騎回家;只為了一泡冷泉就從頭城附近徒步到蘇澳,泡完就是功德圓滿。你知道我總是這樣,積壓一個單純的願望,一口氣華麗且自虐地爆發。

    這趟十四天的旅行,我只想去看一座活火山。

    你知道我並不是讀了誰的書,或者參考了甚麼樣的名家說法,才搞出這種「一個目標」的旅行方式。我醞釀很久,肚子裡好不容易才有「啊,好想要逃離台灣看看啊!」的聲音,對我來說,逃脫之後,許願變成一件困難的事。沒有願望,我就不知道為什麼要出發了。幸好你翻出了高中時代關於地球科學的壓箱願望,極光與火山。否則現在到了歐洲的我,大概會變成一隻專找名產吃的豬吧!

     你知道我蒐集資料的能力與耐性很差。光是訂完車票與住宿我就精疲力竭,只能把自己徹底的丟給雙腳,丟給直覺,丟給途中的朋友們。經過米蘭,巴著研究所同學帶路,搭著路面電車東南西北地跑。晚上聚餐時,我的大學同窗也來了,而我要去巴黎的那兩天,她也在那,而我決定到了巴黎要巴著她。

     你知道我總是忽視書籍推薦的觀光路線。到了拿坡里,我著了魔地只想往高處跑,好像那是我唯一的救贖。結果山頂上有一座教堂博物館,因為離市區太遠,沒人來參觀,而館外花園正好有一片樹蔭,面著海,我才撿到了一個安然的午覺。

     你知道我嚐不懂歷史建築的興味。但在羅馬,我還是花了一天走完競技場、梵諦岡,隔天才躲到郊外的「阿達別墅」,那是一座有地勢起伏的森林公園,我還在路上買了一支大雞腿去野餐。

     你知道直覺和身體一直是我的旅行指南。我餓的時候鼻子靈,順著氣息走就到了市場。怕人的時候眼睛亮,鑽著鑽著就發現都市裡的無人島嶼。你知道這我會錯過很多,但沒有旅伴拉著我,也只能讓我任性妄為了。

     我要去火山,搭火車去。
     我想親眼看看爬上去的自己,有沒有記憶像岩漿在我深處鼓動,曾爆發的火口是否清晰可見。我是不是火山,只有另一座火山能告訴我。

     因為這趟路夠長,沒辦法一口氣就抵達,我才能學會一面換氣一面前進。每次吸氣,都有新的念頭接通,連結起那些孤立的部分;每次吐息,舊的執念都放鬆了一些,給自己空出更多可能。

     以前你以為只許一個願,只給一個出口,自己就是一座火山。登上愛特納後你才發現,原來一座山能有好幾個火山口。

    現在我知道,在那之前你走的都不夠遠,在那之前你不過是個陽明山小油坑罷了。


     現在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