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10日 星期日

《胖子的自行車》



    
   天氣開始熱起來,學生宿舍單車棚裡其他車子都在抱怨天氣,有的嘟囔自己主人怎麼還不來牽他們出去吹風,有的說自己菜籃被丟了垃圾,已經發臭長蟲。輪胎漏氣的那些很沉默,坐墊蓋了一層灰,前輪被鎖在駐車架上,沒看過他們換位置。擠在停車棚角落裡,那些幾乎只能被稱為零件的傢伙,等著被解體清理,像是被掃做堆的落葉。落葉被輾過還會發出清脆的聲響,他們卻再也沒有機會去聽了。

   今天我的胖子騎士要我陪他一起載兩箱重物去郵局。我一直想提醒他,二十公斤的包裹放在後貨架上,我會變得很難操控,但這傢伙自大又固執,把彈簧繩拉得太緊繃,把我搞到前輪騰空,仰出了一個後空翻。蹲在後輪固定紙箱的胖子,被我的坐墊扎實地敲了頭一記,簡直是鐵鎚敲釘子。我倒地,他跪下,整個停車棚的車子都在笑我們兩個。這不是我們第一次出醜。

   有一回,胖子和我從圖書館回到宿舍停車棚,他盯著站在轉角聊天的兩個拉丁裔美眉,沒注意底下的砂石地,過彎時我們的輪子失去抓地力,一起撲倒在美眉面前。那一摔,我們的蜜月期就結束了。後來每次他去旅行,為了趕火車,都把我鎖在車站外,那裡治安不太好。有整整一周,我被停在無主的贓車堆之間。那時我只好強擺起流氓的架式,傾斜龍頭,讓自己看起來兇狠,試著融入環境。但我藏不住胖子加的鎖,那些無主車說我掛著項圈,是一隻玩賞用的家犬。等到胖子旅行回來,我沮喪到只能以輪胎洩氣來表達我的疲倦與不滿。

   兩個月前,我在上學的路上出了大紕漏。一段下坡路,內變速齒輪突然錯咬進空檔,胖子因此踩了個空,重心不穩地左右亂抖,雖然他緊急拉了剎車,我後輪的煞車皮卻錯位,不夠力,同時前輪的剎車夾器也彈開。胖子靠他的鞋跟拖行了十幾公尺,才把我們倆個停下來。

   後來胖子把我靠著行道樹,自己蹲坐在人行道,拿出工具靜靜修理我的剎車與變速器。雖然他不懂體恤我的辛勞,還常把我直接騎下階梯,下雪的時候像個腦殘國中生,在積雪裡的路上玩起甩尾特技。但他總是知道我哪裡需要修理,從不會把故障歸責於我。

   今晚他又帶著工具與抹布來找我,擦掉我車架上的污泥,幫我的齒輪上油,把馬鞍袋裡的垃圾碎屑清空。整理完,我們一起滑下胖子最喜歡的緩下坡,一路來到河邊。他牽著我上橋,我們靠著欄杆看了好久的河。

    午夜回到宿舍的停車棚,平常停的區域已經沒空位了,胖子只能把我鎖在角落。今天他不像平常直接走回房間,在我旁邊多待了一會。

今天他寄的兩大箱東西,大概是他的行李吧。

   我也早就不是新車了,騎士總是來來去去。每一個鎖都只是一時的佔有,我從來沒有被鎖在誰家的後院,也從來沒有獲得過一生的承諾。一起旅行,一起跌倒,那些再密不可分的關係,都只是短期租賃,車主所承擔的折舊就是我揹負的傷痕,而記憶是我最珍貴的疼痛。

   人造物品最大的願望,是永遠被誰擁有。我卻在一次又一次的二手交易中學會獨立,成為借給不同靈魂的身體,帶他們去更遠的地方。身為單車,既然我提供移動,就不該渴望安定。要把主人的離開當作解放,視為接觸下一個人的自由。但當我停在冷風中,不小心想起以前載過的屁股,就是得費盡力氣才能平息來自車架深處的空洞感受。也許是因為我怕被丟在停車棚的角落,像落葉等著被清理;也許是我還殘留著純情,想要能鎖住一個誰。就算分析出了寂寞的病因,也沒有辦法減緩其症狀,倒不如對他老實說出口:


              「你不要這麼快就離我而去,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