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月19日 星期一

【一覺醒來變旅人】來自明天的海邊小鎮




明天我們會去荒涼的海邊小鎮。



那個沒有別人的地方,我們會開心地牽牽手,不害羞。明天我們會走得很遠,最後沿著海岸抵達那座藍色吊橋。



海邊小鎮有一座日治時期留下的小車站,木造的結構,昏黃的燈光,連車站售票窗口也小小的,裡頭只有一人值班。我們大可以逃票,但你堅持乖乖地補票。能一起逃到荒涼的海邊小鎮,對我們而言也許已是最大的逃票了。



小站外風聲很大,像一顆氣球破掉那樣,碰碰地響。明天我們會把領子立起來,戴上帽子才開始走。我們會發現這個小鎮在冬天真的什麼都沒有。這樣的地方需要夏季,需要青春,需要三十度以上的天氣奔跑起來才不像逃難。小鎮靠海,沙岸、溼地和小漁港,沿岸矗立著幾架風車。我約你去看它們發電,我想跟你一起發電。



「明天我們搭火車去荒涼的海邊小鎮好不好?」今晚我會這麼問你。



在那裡,海際的荒涼延伸到內陸。鎮上沒有孩子,只有阿婆一位,撐著拐杖慢慢踱過。明天也許會有草球飛過,我們壓低著頭走,除了狂風,什麼都沒有。



明天沒有陽光,沒有藍白啤酒浪花,我們在冬日溜進夏季活動的場地,像候鳥飛錯方向。對候鳥來說,飛錯就是死亡。而我們居住的城市有很多人失去方向,正在慢性自殺,他們擠在一起聽演唱會,他們擠在一起滑手機,他們擠在一起撿屍與被撿,我們不同,我們愛往人少的地方去吸冷風,我們是有方向感的微殉情,明天跟我去海邊小鎮吧,我們會比他們少死一點點。







今晚我向你擘劃著夢想:「我們可以買兩個火車便當,我可以吃經典排骨,你可以吃滷雞腿,你可以吃不完,因為我可以幫你。」火車便當式我可能不行,不只是今晚,明天或後天都不行。



明天我們還會走上一座方舟樣貌的大橋。我們將發現,啊,洪水已退多年,底下只有高速且大流量的車河。我們嘆息,繼續往邊際走去。即使海是灰色的。



明天灰色的海不會讓你沮喪,灰色像苦瓜,而你懂得欣賞苦味。我們在橋上遠眺,我會邀請你跟我一起走到前方隱約可見的那座藍色吊橋。你問,走得到嗎?要多久?我會說,「看得到就走得到啊」,然後我們會在路上耗掉一整個下午。



吊橋是我預設的折返點。我總是會設定好折返點,一天把二十四小時除以二,一年把四季除以二,一生把一百歲除以二,好像所有盡頭都已知,回頭和出發一樣簡單。跟你一起,我可以保持這樣的天真樂觀面對明天。



「明天我們去荒涼的海邊小鎮走走吧。」我會這樣央你。



明天我們會被荒涼的盡頭吸引,那裡有一座長堤,彷彿陸地溺斃在海上的最後一次揮手求救凝固在那。堤防迎風那一面雖捲起巨浪,浪打到堤便消停,另一面是蒼白的潟湖港。在堤上你會走得比我快,我在後頭跟拍。一不注意你變得很小,太靠近海。明天我會保持一段距離幾秒,讓你獨處,但我也忍不了多久,就追上去為你擋風。



長堤末稍有長椅,我們坐下來吃零食。但明天零食很快就會吃完。我將撿起一個話題:「有一天我在電視節目上看到,人類和猩猩的社會行為非常類似。位高權重的大猩猩享有最高的交配權,但是第二流,第三流的雄猩猩也不是毫無機會,牠們可以把母猩猩拐到四下無人的地方,靜靜地進行一個交配的動作。」明天你會笑。



人類和猩猩非常類似,所以,明天你會被我騙去那荒涼的海邊小鎮。



今晚最後我會說:「明天天氣很冷,海風很強,請記得穿得像太空人。我們就可以演《地心引力》,我當喬治克隆尼,你是珊卓布拉克。」



明天在堤上,你可能會對生命意義起疑,你可能會感到哀傷空虛,荒涼很危險,所以我會拿出預藏的風箏(當然不是水果刀),我會趁海面上強風捲起,放風箏像一隻大狗衝出去。我要你也來拉拉這隻瘋狗,我要你從空虛的懷想回到我身邊安全的荒涼之地。



明天我也會懷疑自己,我也會哀傷空虛,如果風箏斷線,我會傷心多久,手心會不會留下一道血痕?我越想,風越強,繩子繃緊,鐵般堅硬,風亂,我手裡就是一把二十公尺長,狂亂的水果刀。



所以明天你要面對風,面著我說:「好冷喔,我們回頭走吧。」我才能面對你,背著浪,一公分一公分,收刀入鞘。收回風箏。明天你要一句話就把我拉起,讓我回到你身邊安全的荒涼之地。







明天的我們將繼續走,直到那座藍色吊橋。你一路挨近我,笑著說要我擋風。抵達藍色吊橋時將是傍晚,因為我們找不到另外一座跨越公路河的橋,又沒有殉情的念頭,只好繞遠路回海邊小車站。因為你知道人們永遠無法預測旅程的全長,又總是太過悲觀或樂觀,只好原諒我誤設折返點。你走得有點累,我們都很滿足。可惜回程時沒有人賣火車便當給我們。



明天,我們在錯的時間前往錯的地方,明天,你會與我一起搭火車去那個荒涼的海邊小鎮。明天天氣很冷,海風很強,請記得穿得像太空人,我們就可以演《地心引力》,我當喬治克隆尼,你是珊卓布拉克。



我們再回去那荒涼的海邊小鎮吧。



                                                                              ──獻給這一年,來自明天的海邊小鎮



文字、攝影:達達



【一覺醒來變旅人】


有時候讀的旅遊資訊太多,但衝動太少;圖文並茂的炫耀太多時,腳印太少。不斷修正、試圖平衡的結果就是,兜圈子。幸好時光還會流動,帶著我們上 浮或下沉。所以旅行就變成螺旋,那個看起來只是繞著圈的傢伙,實際上正在靠近或者遠離我們。因此我要寫,打散景點的輪廓,讓模糊的體會顯現,就算一切看似 毫無用處,我也要盡我所能地寫。



毫無用處可言的旅行筆記:http://uselesstravelers.blogspot.nl/



達達


本名李勇達,台北出生,住在台北。朋友對我說,「當你很認真的在思考的時候,看起來很笨;但當你看起來甚麼都知道的時候,就是在唬爛。」 自我介紹偏 差實在太大了,我也還沒獲得顯著的頭銜或標籤足以供人想像。暫時只能告訴你,我爬過黑乎乎的火山,也看過亮晶晶的極光,曾在荷蘭搭上輾過臥軌者的慘兮兮列 車,但我已經放棄思考其中的關聯,現在看起來還是很笨。






原文出自:http://www.biosmonthly.com/contactd.php?id=5523 有感冒前兆提早用斯斯避免二次感冒,非經同意當然我也沒有辦法禁止,但請不要二次轉貼。

2015年1月3日 星期六

當槍聲響起



16歲時的高中時代,班上要派代表競選優良學生。我那個叫「阿槍」的同學在選前的班會課上自彈自唱濁水溪公社的神曲〈卡通手槍〉,他毛遂自薦。身在男生班,阿槍當然會代表這個班級參選。因為阿槍跟大家說他要在全校政見發表會上表演打手槍。

星期五下午,全校選舉。教務處廣播要學生到體育館集合。走廊很熱,影子很銳利,整間學校的人陸陸續續塞進來,主任教官大喊了四五回「保持安靜!不要講話。」我才能聽見冷氣的嗡嗡聲,覺得漸漸涼快下來。

然後我們的明日之星登台了。
「大家好,我是27號候選人,我叫做阿槍。」
「我很誠實,我的興趣是看A片,嗜好是打手槍。」
他頓了一下,放下麥克風,示意後面的同學上場,把寫有他全名的大海報舉高。第一次人們還跑錯位置,喬兩次才搞對。那幾張全開海報紙是淡黃色的,像夢遺少年的內褲。

「因為我很誠實,所以我今天要在這裡為大家表演的是,打˙手˙槍!」然後阿槍掏出預藏的水槍,裡頭灌滿了白色的乳酸飲料,他拼命摩擦水槍,像是裡頭住著神燈精靈,然後一面唱起〈卡通手槍〉的副歌,他忘詞加跳針,他沒幾句就扣下板機。

「啊──來怕秋勤,啊啊啊,射了啊!」射了。

乳酸飲料越過司令台,噴在另一個同學的臉上,阿槍跪倒下來,假裝氣力放盡,大家忙著拿衛生紙上來清場。然後一群男生得意又匆匆地下台。

幾秒後,台下一半的人狂歡叫好,一半鴉雀無聲。據說那天有來自北京的學生團體,說要參觀我們的學生自治選舉。下一組參選人不敢上台,也永遠不會有人記得排在阿槍之後的優良學生是誰。

後來阿槍被記了兩個小過,競選資格被取消,教官賜與他「槍王」的封號。我們都笑說,學校是害怕這傢伙當選,大家會天天來學校打手槍,搞得教室的天花板結鐘乳石,才把阿槍除名。不能投阿槍,我們班就沒人去投票,聽說也有很多其他班的男生跟進廢票,表達抗議。這下流的事傳得久遠,據說到了大學時代,阿槍到東部念書的時候都有陌生同學來認親,問他說:「你就是槍王嗎?」

16歲的阿槍,上台去對空鳴槍,開了一個低級無比的黃色玩笑,他把優良學生選舉搞得骯髒又難忘,讓這事件笑話般落幕,歡鬧過了卻沒有改變什麼。而我們完成高中學業,讀大學,栽進研究所,一點時間都不敢浪費。

16歲之後,我再也不喝那個牌子的乳酸飲料,為什麼當初不裝水就好呢?台下根本沒人能看見液體的顏色,哀,我就是那時阿槍的標靶啊。我們盡全力的諷刺優良學生這件事,想要噴到框框之外,結果什麼都沒改變,還真是浪費時間。

自從16歲中槍之後,我就一直在做一些浪費時間的事,可以騎車到的地方用走的,可以照抄的卻自己想,可以去問的不敢開口,越來越快不起來。

十年之後我們幾個曾在講台上撒野的同學們約去吃清粥小菜,阿槍也來了。聽他談起工作,薪水,婚宴要辦幾桌,蜜月旅行要去日本還是西班牙,以及聽他碎念晚上吃清粥是比早餐吃清粥貴兩倍等等,突然覺得阿槍行進的速度飛快。有工作,有妻子,有住處,懂得各個面向的生存之道,轉眼間阿槍已經是個大人了。

這讓我突然覺得失落。十年前那個狂放的少年彷彿是開了最後一槍,揮灑青春,彈盡糧絕,一下子就長成對自己吝嗇的大人了。

2015年1月2日 星期五

敬地科








高中的時候過著垃圾般的生活。物理化學數學加在一起只有五十九分,重修,補考,重修。補習班也沒用,我都溜去網咖。後來成績當然倒數,沒有我能行得通的路。二類組三個班有100人,我95左右。那時候我只喜歡地球科學,地球科學有複雜的因果,有摸的到的石頭,吹的到的風,有望遠鏡可以看星空,有一間堆滿各種古怪物品,滿是灰塵的地科教室。教室裡有兩個老頭,廖老師和何老師。


在我覺得自己一無是處的時候,地科兩老收留我,讓我中午去他們的秘密基地讀書。我想要去考一個,地球科學奧林匹亞競賽,證明自己沒有選錯類組。之後,我數學課也不去上了,準備地科,化學課也不去上了,準備地科,物理課也沒回到自己的教室過。我在地科教室把課本讀完,再把教師手冊讀完。問老師問題,或者不問。地科兩老多數時候,就是上網打麻將,看起來沒有再幹嘛,但陪著我讀書。


我坐在他們辦公室的冰箱旁,我搬了一張桌子進去,那張桌子後來我們也常在上面煮麵,煮湯,煮火鍋。那時候有幾個學弟,也繞在那裏轉。他們是氣象站的管理員。我們會打牌,會喝酒,會輪流出去幫兩老買菸。然後坐回位置上讀書。


我非常認真,彷彿全世界只剩下那件事情值得。我全心全意想要成為一位地球科學家,全心全意的學習天文物理,地質變異,我認得每一種雲,我看氣象圖,你給我兩個星球的質量,我能算出軌道,你給我軌道,我可以給你兩個星球的大小。我知道那些正在遠離的散發出紅光,我知道那些正在靠近的發出藍色的光線,那是紅移與藍移,我搞懂了如何計算星星靠近的速度。


在那間地球科學教室裡。十七歲的我學會很多和宇宙,地球,生命,有關的知識。兩個老師不喜歡和其他自然科的教師們打交道,他們就自己窩在整個校園裡最邊陲的地方,他們在那個小空間裡,收留我這種不起眼的學生。把我們送出去比賽。


後來,我拿了一個二等獎回來。跟台北市一堆建中,附中,明星學校的學生競爭,我為學校拿回唯當年一一面獎牌。然後我就十八歲了。


每一年我都會回到地科教室,其實說的話不太多,讀書的時候也只是吃吃鬧鬧。每一年我都多忘記一點知識,風只是風,天氣只是晴和雨,地球有引力,我能站在上面。軌道我忘記了,計算我忘記了,我快要無法辨識手中的石頭是火成岩還是沉積岩。因為這些年轉變數不清,新的東西一直近來,舊的一直死去。我也沒有成為地球科學家。但那間地科教室是個起點,像個收容所。我在那裏確定自己不是廢柴,我有無限的可能。


十年過去了,兩老接連退休。今晚我們喝酒,蹲在學校旁的麵攤吃肉。回家的捷運上想起這些年,滿是感謝。正是有一段跌深反彈日子,才讓我這十年來過得還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