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4月15日 星期三

聯合報刊出【關於胖子這個綽號】





以前我只有一個綽號,就算換了環境,也無法洗刷。老朋友和新同學都叫我胖子。

國中時,我的體重突破三位數。記得體檢在學校進行,輪到我站上體重計時,全班的男生圍上來,一副在等樂透開獎的樣子。「破百了!」有個同學忍不住叫出聲。他們大概有下注吧。
                                                        
叫做胖子,跑得當然慢,追什麼都困難。小學玩鬼抓人,我一做鬼就無法翻身;國中測體適能,跑一圈就不適又失能;高中要追女生,卻又搞得像在鬼抓人。

那些年我總以為,胖沒關係,有顆善良的心就好。

胖子的生活,講得白一點,就是替人積陰德的生活。只要聚餐,就有剩菜,就有人說倒掉造業,就會推給我。因為我胖,順理成章接演人肉餿水桶的角色。

為了補償當餿水桶的苦,聚餐後,我常去便利商店買自己愛吃的甜點,來抒發那些替人積德的委屈。嚼一顆巧克力球配一口超甜奶茶,然後告訴自己:「你有顆善良的心。」

22歲時,我就變得比一輛125c.c.的機車還要重。一次收到機車罰單的照片才發現,我的屁股已經大到像魔術師的手,把機車坐墊都變不見了。

這種魔術不表演也罷。我開始減肥,不碰餿水也不吃甜點,不見同學也不理長輩。我終於明白,會胖不是吃得太多,而是拒絕得太少。

參透了拒絕之道,我減肥成功。飛行傘、高空彈跳、雲霄飛車,這些有體重限制的遊戲都能玩了。我的肥肉像融冰消退,脖子乍現,喉結浮凸,這世界終於發現我也是個男人。我開始像正常人那樣約會與失戀。

如今只有從小一起長大的幾個朋友,還叫我胖子。但他們在出社會後,就掉入加班、宵夜、應酬的循環中,一個一個胖起來。幾年前他們其中一位出了車禍,一夥人去探望,那傢伙的新女友下樓來給我們開門,這位初次見面的新女友,掃視完大家劈頭就問:「你們哪一個是胖子啊?」

我超爽的。

我不再是同學下注揶揄的對象,不再是人間餿水桶,我不再善良,但也不再霸凌機車坐墊了。擺脫了胖子這個綽號,我好幸福。但也無知。

因為那天我還不知道,減肥成功是幸福,減肥成功不復胖,才是奢華的幸福。





2015年4月8日 星期三

新專欄系列:【吟遊的地球人】最終侵蝕基準面



在你看不到的地方,以你看不見的速度,山拔高,河切割,谷隱沒。在感知之外的地方,還有更多力量尚未被命名與詮釋。

兩種力量改變著地形的樣貌,一股來自內在,一股來自外在。內在的力量源於地球核心的熱能,熱能讓岩漿湧升,板塊像火鍋上的油花一般漂移,內在的動力為地球造出青春的肉體。

外在的力量多是摧折,水接收來自太陽的光與熱,積雲降雨匯聚成河,河水切割消磨著地表。年輕的飛瀑跨過多折崎嶇的流域,成為長久的河流夷平古老的陸地。河水活著,河水侵蝕,河水的最終點是海。

出海了,河就不再以河的身分流動,不再切割峽谷,不再搬運沙泥。科學家站在河的立場,給海平面取了別名,對河而言,海叫做「最終侵蝕基準面」。

好幾世代的科學家凝望太空的深處,尋找著類地行星,為的是更了解宇宙與地球,了解他人與自己,找出不同與相同;好幾代的文人寄情於景,山海或雨,雷電或雲,人們以所見之景為鏡,從中照見自己。地球不只是隱喻,也是自我意義的居所。

感到渾沌的時候,我們將自然和自我視為相對的概念,將世界分成內在與外在,分成靈魂與軀殼,分成內容與形式。我們探索地球的方式,就是我們認識自己的方式。

我們將難解的事物以音節、語言、文字細細割開。

我們當中的科學家把改變地貌的力量,區分為內營力與外營力;我們當中的戀人把改變關係的力量,區分為愛與慾,靈與肉……為了檢視隱微的因果,為了便於想像力運作,為了清楚搔到背的癢處,我們必須給那些複雜且綜合的現象安上名字,定下座標。

擁有語言的這些年來,我們獲得千萬套標準,可以在一秒內二分世界,卻逐漸失去把觀點還原為一體的能力。有時候我會因此沮喪,覺得二分法造成太多不可逆的傷害。

但我想人們對於二分法的依賴,也是自然演化的結果吧。幾乎所有脊椎動物都有對稱的構造,也都懂得戰或逃。我逐漸接受二分法是地球給的,不可避免的本能。日有夜,生有死,你愛我有你不愛我可對照,我們的意識應該就是如此流動著。

相對於最終,就會有暫時。科學家站在河的立場,給那些不是海的平面取了別名,對河而言,湖泊、水庫叫做「暫時侵蝕基準面」。

湖泊是河流的歇息之處,暫放下一身的礫石泥沙,暫緩搬運,行沉積作用。河水在此平靜像一面鏡子,它以為湖水就是歸宿,透著珠寶般的澄澈。

如果你是河,你的本能就會在心底像浮水印那樣透露著──你在等一場突來的雨,等一個突來的誰,讓你滿溢,讓你山崩,讓你湖破,讓你像泥水奔流混濁上路,讓你就算眷戀也無法回頭。就算你只是你,你還是會像一條河。

生命中的困難,都來自於無法分辨暫時或是最終。一條河,該永遠停留或者繼續激流呢?身為一條河,我們無法選擇流域,這世界上又有幾個人,能夠選擇愛與被愛的方式呢。

某人什麼都沒做,你卻瘋狂愛上。你嘗試了每一件能做的,卻沒辦法使他愛你。當你只想晾著自己時,偏有人要照三餐傳簡訊問候。誰是湖泊,誰是海,誰是暫時,誰是最終?

每當疑惑如迷霧,我就翻出盆地,去看我的最終侵蝕基準面,去看海。

我喜歡想像我的海有多廣,勝過去想她有多深。太深的過去我無法追究。我想生物多是水平移動大於垂直移動的。魚離開水面十公分鰓就濾不到氧氣,人往水底兩公尺肺就被擠壓到無法呼吸。垂直的改變太劇烈了。

據說有一種鳥類,叫做黑白兀鷲,牠是世界上飛得最高的鳥,牠可以飛到海拔 11,000 公尺。只不過這個紀錄是由一隻被吸進飛機引擎裡慘死的黑白兀鷲所留下的。傻鳥,飛到那麼高的地方做什麼呢?

成長是一連串的向上移動。小學二年級升三年級的暑假前,老師曾威脅我,動作這麼慢,念三年級會完蛋。我嚇壞了,如果我能把二年級念得很好,為什麼我不能再念兩個二年級呢?從低年級變成中年級再上去,聽起來就好費力啊。同學阿呆的高年級青春痘大哥說課本會變厚,書包會變重,什麼都會變難喔。更嚴重的是,高年級的教室在三樓,光想到以後每天都要爬,就覺得累。人是何苦要抵抗地心引力呢,平坦走不行嗎?

但我沒能拒絕成長。我想要更多自由,更多的朋友,更大的天地。來自心底的熱能像岩漿一樣推動我。一歲一歲我的山脈抬升,我的身體脹大,我浮出海面,我是一座寂寞的島嶼。島上的山脈來自板塊的衝撞,島上的山脈來自我的矛盾衝突。

我愛慕過。每當我看著她的唇,遠山就下一場雨;每當我數著她頸子後的細毛,空谷就刮一陣風;當我與她並肩,聞到輕輕的香氣,巨石轟隆崩落,瀑布嘩啦飛激。我被慾望切得徹底,心口被蝕出一道峽谷,我越想要得到她,就越用力消滅自己。

我的願望被隱埋,無處可去的力量突然爆發。地層斷裂,強震在生命中留下斷層。某部分的自己陷落,換來另一塊的我抬升。抬升的地塊阻攔了河,留住水堰塞成湖。我與人相遇相愛,與人築壩蓄水造湖養魚;我與人相恨相忘,與人潰堤崩毀氾濫成災。只在洪水狠狠穿出低谷時,才知道遠方有海,才知道回頭都是小湖泊。

後來我更常看海,除了享受浪花和邊界意象,我思量它。我思量它是河流的最終侵蝕基準面。在我的世界裡,海像零。我喜歡去想像有多少事物與我共享著這個基準的零。這讓我感覺自己站在一個最大的平面,我生活的島嶼被這個巨大的零統治著。每當我沿海線旅行,總是會想著有天自己也會歸零。

也許嚮往大海的人,也多少是為了這種歸屬感吧。

這樣一想就發現,還有更多地質的活動、氣候的變遷以及天文的異相,對人而言都不只是隱喻而已。人生的系統和地球的系統,在我們感知之外的地方,也許正以某種尚未被察覺和命名的方式與我們互動著。


文字、攝影:達達

【吟遊的地球人】
地球是個隱喻。地球繞太陽轉,一年一圈。太陽又在銀河系裡頭轉,所以地球的軌跡是個螺旋。如果你看得見時間和尺度造成的相對關係,便不會覺得自己在兜圈子。我們探索地球的方式,也是我們認識自己的方式。偽科學,寫牢騷,地球不只是個隱喻。

【達達】
本名李勇達,台北出生,住在台北。朋友對我說,「當你很認真的在思考的時候,看起來很笨;但當你看起來甚麼都知道的時候,就是在唬爛。」 自我介紹偏 差實在太大了,我也還沒獲得顯著的頭銜或標籤足以供人想像。暫時只能告訴你,我爬過黑乎乎的火山,也看過亮晶晶的極光,曾在荷蘭搭上輾過臥軌者的慘兮兮列 車,但我已經放棄思考其中的關聯,現在看起來還是很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