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6月15日 星期一

不存在的節日/遛一遛節




成熟男人的約會修辭學

「遛一遛」這詞可不是誰都能用的。

高中時代,朋友阿威認為,「遛一遛」是熟男必勝邀約開場白。與我們同齡的女生都哈熟男,所以那年我們學抽菸、喝酒,把致癌因子當成生長激素在攝取,自以為可以快點成熟。十幾歲的男生還搞不懂自己是誰,滿腦子只想變成別人。

有天阿威突然開悟,他發現菸酒只是道具,唯有神祕感能讓我們成為熟男。過於明顯的邀約,只會得到最慘痛的拒絕。約去電影院,代表你需要黑暗掩護,顯露出你的低級;約去海邊,代表你想看對方穿泳衣,還是顯露出你的低級。「那約喝咖啡呢?」我問,阿威說,「那最糟,代表你低級又沒膽。」那天我跪著聽阿威布道。

「成熟男人要懂得隱藏自己的意圖,」阿威仁波切說,「不要透露你想去哪,只要對她說聲『一起去哪遛一遛吧』這就夠了。」

我問阿威仁波切,該如何把這句「遛一遛」講得情深義重誠意感動天,他要我回家對著鏡子練習。我真的試了一次,搞得像在對自己施法下咒,就不練了。那陣子阿威法力無邊,總能約到女生,他一定有什麼傳子不傳賢的把妹祕方沒告訴我。我不能再虛耗下去。

有天放學下大雨,隔壁班的單眼皮妹沒帶傘,我暗戀她兩個月,剛好發展到可以共撐一支小雨傘的階段。公車入站,我們一起閃躲車輪濺起的水花。車門打開,我衝到公車最後一排,一屁股坐下,為她保留靠窗的位子。我們坐在一起。車上冷氣很強,水氣凝結在窗內,她伸手去抹,外頭有些擠不上車的學生苦著臉。我三分得意七分緊張,就決定是今天了。

公車顛得像船,兩人的肩膀不時碰在一起。這位善解青春的司機船長,應該要獲得所有少年的表揚。感恩司機,她又靠上我肩膀,我終於開口問單眼皮妹:「嘿,周末一起去哪遛一遛吧?」單眼皮妹伸出手,按了下車鈴。「你別想太多,我先下車了。」說完她順便帶走我的傘。下車收票,她叮叮咚咚投的十二塊錢,是我青春的尾聲。

原來不是一二三木頭人

她回家了,我蹺掉補習,在火車站地下街躲雨兼喪志。翻翻漫畫,蹲個馬桶,看熱舞社練習,撐到補習班下課時間,才再次搭上回家的公車。我依然坐在最後一排,但這趟把窗景留給自己。

快到家前,公車上只剩我和一個上班族姊姊。我們同一站下車,姊姊投錢時回頭看了我一眼。我背單肩書包,一手拉著吊環,另一手在褲子口袋裡掏零錢。我運動服的領口已經荷葉邊,淋過雨有點臭酸。車門一開,她收回眼神,倉促走下階梯。散發出單眼皮妹沒有的姊姊香。

姊姊與我同路,走在我前方十幾步。巷子變窄,路燈的間距拉寬,她回頭看了我第二次。我換個肩膀背書包,她回頭第三次。我拿出寶特瓶喝水,她又回頭瞄我,然後加快腳步。我擦嘴,旋緊瓶蓋,姊姊在第五次回頭後,拔腿狂奔,衝進便利商店裡。

原來她不是在玩一二三木頭人,她把我當成變態跟蹤狂了。姊姊,我只是一個外表看似變態,心靈卻異常脆弱的鄰家高中生啊。

隔天去學校,我告訴阿威「遛一遛」沒有效,而且我還嚇壞了一個上班族姊姊。阿威問我:「你有對著鏡子練習嗎?」「沒有。」「你真的該照照鏡子的。」那年,阿威有一張白淨帥臉,我長得像顆戴眼鏡的過季大柚子,原來傳子不傳賢的把妹祕方是阿威爹娘給的基因。

十多年後換我開悟。原來男人得要經歷連番的挫折之後才會成熟。就把這悽慘的「遛一遛節」,訂在每年的六月十六日吧。這天我們應該要照照鏡子,謹言慎行;這天我們要為自己多帶一把傘,只約有把握的對象;這天我們不必知道自己想去哪,但要了解自己想跟誰出去。

這是個最好的節日,也是最糟的節日;這是最旺盛的一天,也是最蒼白的一天;這是最勇敢的一刻,也是最丟臉的一刻;我們的前途光明,我們眼前一無所有;我們全都脫離苦海,我們全都被費洛蒙溺斃……簡單講,這天跟過去沒兩樣,某些男孩堅持要用最低級的感嘆詞來緬懷青春。說它好,是最低級的;說它不好,也是最低級的。

遛一遛節的由來:

六月十六號,取616的諧音遛一遛,來紀念那些假裝不在意卻徹底失敗的邀約。我們要察覺,這世界上還有太多不擅表達自己的孩子,找不到出口,正在默默承受著他人的誤解。

遛一遛節可以這樣過:

接受一次邀約,跟一個互有好感的人出去散步,自在的看街景,或者去海邊。也可以約某個喜歡的人出去,找間小店,坐下來聊一些無關痛癢的事。如果你誰都不想見,就隨便跳上一輛公車,搭到隨便一個地方去遛一遛吧。

2015年6月9日 星期二

【吟遊的地球人】石頭上



因為不會飛,只能沿海岸前行,終於來到島的最北,這個地與海,日落與月升,時空的邊界。

有些石塊被海掏出大洞,形成一座天然的石拱。有些崩了太久,海岸遠離了,只留下它像留下一簇篝火。

我爬上岸邊離海最近的一塊石頭,坐在午後陽光曬熱的懸崖邊,像塊石板山豬肉,幾乎可以聽到屁股肉正滋滋滋地叫著。

石頭太粗糙,我不敢挪動身子,一來怕褲子會磨破,二來怕擾亂了海風。岩石上的時光,像一隻風箏那樣薄。我把眼神丟到海浪裡,呆坐著等太陽下山。

石頭比人類懂得時間。巨岩被東北季風磨尖,這段海岸沒有圓潤的曲線。季風方向穩定並且持久,石頭又待著沒辦法走。各種季節的風從不同的角度吹來,雖不若東北季風那樣強勁,但也消磨著石頭的各個面。石頭唱不完風的歌,面與面之間交夾出尖銳的稜線。這就是風稜石。

它們是安山岩,是火山飛石。它們曾帶著地球內部飽滿的能量,穿過地殼,噴出地表,堆起火山。關於地球核心的溫度,說法眾多,但大約都落在攝氏四千到六千度之間。熱對流是一趟讓關於冷卻的旅行,岩漿冷卻速度越慢,結晶顆粒越大。每一塊石頭裡都有故事,但只有那些閃亮亮的結晶被視為寶石。人們像摘出名句那樣,劈開礦脈,只為了把小小的寶石挖取出來。那種去脈絡的亮晶晶自古以來就很受歡迎。幸好這些石頭冷得快,沒什麼寶石的可能,才能全被留下來吹風。

風從海上來,浪花水氣混合鹽粒,孵著石頭。我吹著這些石頭也吹著的風,只要待得夠久,我也會被風化成沙。死亡和冷卻是同義詞。聽說岩岸常有浮屍,有的是釣客,也有一些被海浪捲走再送回來的貪玩少年。今天是一隻洩了氣的河豚卡在石縫之間,幾隻蒼蠅一面下蛋一面聊天。

這裡也有很多熟悉的垃圾。藍白拖鞋的底,一條爛掉的蕾絲內褲,碎玻璃藥罐子。隨便挑三樣廢棄物就能組成一個故事。是不是誰在這裡吃藥,踢掉拖鞋,留下內褲就跳海去了?讀得懂的垃圾帶給我些許安慰。

我曾往海裡拋過一隻瓶中信,隔了兩個月,有個傢伙撿到我,寫信來給我,我回信問他在哪裡撿到的瓶子,原來是在同一片海灘上。他問我是女是男,哪間學校,我回說是高中生,男。信就斷了。不論死活,那年每個願望都被打回岸邊,出海漂流對我而言已是神話。今天沒見到任何一支完整的玻璃瓶。

幾朵野生的百合,在石縫之間盛開。石頭是巨大的下排牙齒,空有下排牙齒是咬不住任何東西的。海鳥給了灰黑色的巨石一些鳥糞白,岩岸往後退一點有沙,那些耐旱耐鹽的藤草,攫住了一些類似於土壤的機會,繁衍起來。除了我以外,遠處還有幾個人站在石頭上看海。

來的路上有幾次我踩得離海很近,每一步都有海蟑螂像煙火四散逃開。在這裡我不受歡迎,我為潮間帶生物帶來恐懼。但我怕也海蟑螂,所以牠們能回贈一份恐懼給我。

人類是情感與理性都很發達的靈長類,擅長解讀和投射。來的路上我想到,也許我在地球上的任務,不是傳遞生命火炬,不是搭太空梭離去,不是變成種子殖民異星。如果我可以讀懂沒有語言的生物,那我就該去感受植物、草木、走獸的情感;如果我可以辨識自己又能將自身抽離,也許我應該要出發去尋找萬物間的連結。

我應該去找一場雨跟一場洪水的關聯,去找一次氾濫跟一季花開的關聯,去找一種果實與一種鳥類的關聯,去找一片羽毛跟另外一些飛蟲的關聯。在關聯中保持覺察的我也許會比起追求意義的我更靠近本質。

我看見一顆小石頭,嵌進另一顆大石頭裡。在潮汐的作用下,小石頭會像鑽頭一樣,隨著水流在大石頭上轉,挖出更大的洞,同時也把自己耗得更小。如果今天我撿走了小石頭,就停下了這件事。

想著想太陽都泡到海裡,風向換了,石頭開始變冷。這些我都停止不了。浪打高了,水花濺到我臉上,幾塊石頭回到海平面以下,海蟑螂在暗處聚集,有新的垃圾和屍體擱淺在岸邊。下一次再來,百合花還在嗎?

回去的時候,我在沒有路徑的岩岸讀出自己的路線,動用一些平日罕用的肌肉,一塊石頭接著一塊跳下。我的身子微微出汗,我沒有原路折返,而是冒著小小的險,一面懷疑自己一面往前。石塊積了太多海風,表面黏著鹽粒,像砂紙,走一步鞋底就被削掉一點,再多攀扶幾次,手掌就要用光了。路不長,但一直走下去,終有磨到什麼都不剩的一天。

人像石頭吧,以什麼角度活著,就以什麼方式磨損。最常穿的那雙鞋,因為左右腳不等長,所以總是一邊的鞋跟先磨完;最常走的那條路,因為不斷地被踩踏輾壓,所以再也長不出青草。打字用的鍵盤,最常用幾個鍵帽被磨得發亮,連上頭的字母都快消失了。那些太常說的情話與謊,最後都會被磨穿。

回到馬路邊,漁船紛紛出海。藍色往黑色靠去,集魚燈一船一船點亮,海面上的刪節號們,遠遠地捕撈起來。東邊的月亮像顆發光的大氣泡,是一條大鯨魚嘆了一大口氣吧。我戴上安全帽,也打亮車燈,像根針一樣安靜地穿過山路,回我的盆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