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月26日 星期二

聯合報專欄【生活超解答】十年一覺膀胱夢

前言:
先前向我的點閱朋友們索求的題目,大概會變成這樣的形式出現在聯合報上,作為專欄刊出。這篇實驗性有點高,還沒有抓到感覺,不過下一篇已經交了,似乎只要放鬆了就寫得出來了。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可以去原網址看,插圖噴尿的狀況十分傑出。

十年一覺膀胱夢

正文

Q最近買了新的床,又大又舒服,躺上去很快就意識朦朧,連有點尿意也擋不住那股睡意。一天下午我就帶著尿意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結果作了一個超、級、想、要、尿、尿,而且怎麼用力尿都尿不完的夢,催促我要趕快起床去尿尿。研究睡夢的科學家不是說夢會把意念經過抽象、象徵、轉化之後重新把潛意識傳遞給我,那為什麼我的夢會那麼直白?還是說這個夢藏著什麼其他含意?

(28歲,男,室內設計)

A:
28歲的室內設計哥你好。夢是一種自我對話。小時候我曾夢見自己的玩具被弟弟弄壞,一覺醒來,氣呼呼地去找弟弟算帳。咆哮,扭打,摔門完畢,才發現玩具沒壞。在夢境中,我們所有的情感都是真實的,但是卻沒有一個真正的他者作為對象。

夢裡唯一真實的主體是自己。自己是夢的場合,也是情節本身。所以我們必須學會傾聽內在的聲音,內臟的聲音當然也要。既然你來信詢問,就代表你極度困惑不安,但生活沒有答案,求解通常越抓越癢,就讓我來為你超解夢吧。

水往低處流,在夢中失水,反映著你陽性力量的失落。也許在現實中,你執行了某個大型計畫,卻沒有得到預期的收穫。比方說,你拚命健身,努力嘶吼,天天喝高蛋白營養品,卻養不出半塊肌肉。又或者,你省吃儉用存夠了錢,跟爸媽說要搬出去住,與女友共築愛巢,最後才發現自己根本沒有女朋友。連續的尿是遁逃,我們必須正視生命中的失落感,不能一直躲在廁所。我們去享受那個失落,別急著振作,波峰波谷都是人生風景。

而夢中風景更奇妙。如果你的尿往上飄,那就預示著旅行將至。你內在的能量位於高點,各種奇怪的念頭萌芽。身體上你可能想嘗試倒立,心理上你也許移情別戀。在各方面都想要換個角度。建議你可以安排一趟台東之旅,去看「水往上流」的奇觀,錯覺帶來的樂趣,能避免你做出驚世駭俗之舉。

從夢的場景去判讀個人狀態,則有另一種詮釋。如果夢中出現的是一間單人廁所,那代表你的日常生活紛擾太多,你需要大量獨處,才能使自己平靜。你是個孤僻的人,因為你的需求無法被滿足,所以潛意識為你打造了一片無人知曉的衛浴天地,供你一枝獨秀,直到你滴水穿石。

但如果夢中的場景是一處公廁,有一整排無人使用的便斗,就得採取反面的解讀。開闊無人的空間暗示著心中的空缺,寂寞充斥在你清醒的時刻。這樣的你,明明喜愛派對,卻總在狂歡後傷感。如果真的對獨處過敏,可以強迫自己踏上一趟單人漫遊,在途中發覺自己對事物的偏好和品味。當你能從眾聲喧譁中取回自我,也許就能對寂寞脫敏。

還有一種最為罕見的夢,如果情節相符,代表你即將遭遇最大的危機。

你陪某個女孩回家,她邀你上樓,你倆坐床邊,女孩低頭笑,微捲的長髮滑過臉頰,髮隙間露出羞羞酒窩。在好事發生之前,你先上個廁所。關門,上鎖,掀蓋,你自信掌握著自己的角度,不濺起半點水花。到這裡都是美夢。

不論夢中情人的長相如何,這時劇情開始急轉直下。你洩洪超過一分鐘,卻抽刀斷水水更流。女孩敲門輕聲問,「還好嗎?」你說稍等,她不再問。門外一片死寂。突然喀嚓喀嚓喀嚓,門把快速轉動,女孩的嗓音大變,岔出兩個頻率,高音如蛇吐信,低頻像熊狂吼,她一面撞門一面嚎叫,「換我了」碰,「換我了」碰,「你出來……換─我─了─」碰。你的瀑布繼續奔流,四肢頓時僵硬死灰,寒氣迅速進逼體內,你在完全石化的前一秒,擠出最後一口氣求饒,「不要,不要,我不要我變成尿尿小童……」

如果你的夢境是這種情節,醒來時勢必盜汗,意識稀薄。這種夢只有一種解釋,那就是你的膀胱壁已經吹彈可破,再憋尿睡下去,你就會發現自己全身僵直無法睜眼,因為那些被你逼死膀胱細胞會全部化為厲鬼,讓你經歷一場內急攻心的鬼壓床。但這還不是最大的危機。

二十八歲的你,即將要遭遇一場淋漓盡致的鬼尿床。而你正好買了新的床。


生活沒有答案,求解只會越抓越癢,那就來分散注意力吧…… 圖/Tai Pera


2016年1月2日 星期六

崇拜帶來的空洞與愛的所能補─陳昇跨年演唱會第二十二年

一面捲著金黃彩帶,一面想一些事情。

陳昇的跨年演唱會,我大概是2008跨09年第一次去看,除了09-10的那次跳過之外,直到今年是我參加的第七年陳昇跨年演唱會了。一年見陳昇一面,每一年他都老了一點。有一年他的媽媽死了,那一年每一首歌都悲。連他習慣喝的紅酒都換成了白酒。

今天我坐到第一排,而且是靠走道,大多數時刻我離歌手的距離比他的吉他手還要靠近。因此可以跟著他唱,同時又有一點點想像中的眼神和表情交流。原本我以為,這會是一場非常愉快的體驗。然而,坐得近了,卻看到了很多遠距離看不到的表情。那些表演的縫隙間,我看見一位熱愛唱歌的人,並不那麼熱愛觀眾和舞台。這二十二年的跨年,是他的工作,在觀眾區一邊走一邊唱,被歌迷包圍的時候,他開玩笑邊走說:「不要這樣,叔叔在上班。」

陳昇一面走,一面唱,在一首歌唱完的時刻,剛好走完一圈回到台上。他知道這個場地跟歌迷和自己的能力與限制,游刃有餘地完成一段又一段的表演。

我坐得太近,當他對著觀眾搖屁股的時候,我看見他肚子上盲腸開刀的疤。我看見他掃射但是封閉的眼神,我看見自己對他的崇拜,有一部分來自我內心的空洞。而身為歌手,他沒有將觀眾對他的崇拜納入自己的表演和生活之中,不知道是他是一開始就不看重那些,還是多年來慢慢看淡了。聽歌的是傻子,唱歌的是瘋子。我坐在第一排,沒有階梯,卻像是突然踩空了,崇拜者的空洞感在我身上被放大。

他走到我面前來唱歌,眼神對著遠方,我幾乎可以聽見他麥克風收音之外的本人的聲音。我們一起唱著《鼓聲若響》,在不到兩公尺的距離內,但是我卻不敢對著他唱,彷彿一對上眼,我生活的歌就會被他沒收回去。那是他的生活,那是他的歌,我怎麼可以唱呢?

崇拜的心情很糾結,一面期待著被賜與什麼樣的親近互動和禮物,如果獲得了那些,彷彿就能填滿內心的空洞,被認可,成為跟他一樣的創作者,能夠像他那樣任性度日,歌唱,逃避。但整個演唱會場裡,有太多崇拜者,大家都將熱切的眼神投往同一個人的身上,出於自身的劣根性,我突然覺得自己不那麼嚮往了。

偶像獲得崇拜,獲得很多湊上前來的空洞,如果只想要試著填補那些來自觀眾或者崇拜者的空洞,反而會使自己被吞噬。從另一個方向出發,人如果追求著想要成為誰的偶像,也是在為自己找這些空洞。

坐在台下的我,總是一聽到前奏,就知道那是甚麼歌。總是一字一句,跟著歌手唱。總是一面高歌一面踏著節奏,唱那些他已經唱不上去的高音,彷彿我才是陳昇,或者說我心裡的陳昇才是陳昇。然而我認識的是他的作品,感受到的是他的表演,卻無從得知在那表演之後的本人。他對自我的認知,和我對他表演的投射(即便是上面幾段的描述我想也都是投射吧。),是兩重完全不同的想像。而這兩造之間的落差,在第一排的座位上,變得非常明顯。我終於明白自己的內在的空洞,再也不能單靠著崇拜偶像來填補了。

偶像崇拜是人們在成長時期一個很重要的學習機制,成長中的人們會將偶像的內在架構,包含價值觀、行為、外型,納入自我的內在架構之中,試著讓自己變得像那樣的人,好安撫對自己的不確定感和對生命的種種迷惘。有些人接觸了信仰,跟隨活佛、師傅、教會各種宗教偶像;有些人接觸了山林,跟隨自然四季,在溪水與石頭之間聽到自己的聲音;也有人跟著音樂走,那些自己唱不出來的自我,被歌手點擊喚醒;更多人讀到某一本書,某一句話,從此就成為某人的書迷。

但是不管是什麼樣的偶像,跟隨久了,某些懷疑也在自己身上浮現。我就算唱他的歌,我也不會成為他。我就算相信山,我也不會成為山林的一分子。如果我不斷地想要成為自己不是的人,就是在為自己製造出更大的空洞。

那該怎麼辦?

我看見新寶島康樂隊的阿VON今天整場臉都臭臭的,我看見左小詛咒跟陳昇對唱,我看見老恨情歌樂團重新登台,每一個樂手都老練地奏樂,精準但是放鬆,自信且不自戀。他們享受著一起演奏的樂趣,他們懷念地彈奏自己寫出來的樂句,他們是自己,並不崇拜彼此,他們是朋友協助彼此。貝斯手趙家駒在低頻、吉他手陳傑漢在高頻、鼓手阿文掌握著節奏,後來上台的黃振榮和楊騰佑也都是老吉他手,在他們的手中,吉他的音色又有不一樣的生動臉孔。明明是同一組樂器。

坐在第一排,我看見了自己偶像崇拜的空洞,卻發現能夠填補的那空洞的,可能是某種更深層的互動關係,可能是透過某種合作來補彼此的不足。有科技的協助,樂手當然可以獨自完成一首曲子,但是低中高頻不同樂器的合聲和協奏是無法取代的。獨自走路,當然有一種寂寞的樂趣,但一起散步一起經驗同一段路,背包分攤不一樣的裝備,不同的眼睛看見不同的風景,那種友誼或者愛情,是無法取代的。

崇拜偶像有其必要,但是與愛著周遭的人可能更重要。崇拜也許能提供一種遙遠的方向感,但真正能填補內心空洞,也許是座位上陪著一起來聽歌的人,或者是一起踏上旅途的伴,一起創作與辯證的同事,或承受同一份分離和為相聚時刻感到歡喜的另一個人。

終於坐到了第一排,才發現了崇拜帶來的空洞與愛的所能補。捲完今年跨年時刻從舞台上噴出來的金色彩帶,覺得自己又前進了一些。即便還是喜歡陳昇,寫這篇也依然出於偶像崇拜,但明年,可以不必坐那麼前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