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3月30日 星期三

不要放棄思考


同溫層的朋友們,我們已經能看到迴圈了。別人的迴圈,自己的迴圈,之後的問題就是,我們要如何改變自己的迴圈,去尋找面對類似事件的可以有的不同種態度。讓意見不只有正反,不只有恨與愛,不只有群體或個人。

我們要容許心中各種怪異的想法存在,不要消滅它們,讓自己方便選邊站。因為困境是個大盒子,單靠一個人,一段文章,一篇想法是不足以逃脫的。有人主張兼愛,有人就主張以牙還牙,有人主張社會安全網,就有人認為侵害自由。事情有無限多的面相可以討論。

離開同溫層一點點,去對流吧。那些最恨的人也許都有最純的愛,那些最寬容的人反而可能是最敏感的。新聞不斷重播,每篇PO文都在這件事情上圍繞好幾天,每個人都有意見,或者,感覺到自己必須要有意見。底下有人叫好,有人叫罵。

這些叫好或叫罵,都是思考的材料。不該放棄思考,我們也不該阻礙別人思考。當下看似合理的選項,推到極端都會變得光怪陸離。思考下去,讓選項變得更豐富,我們就有可能發展出脫離困境的合理方法。就算當下遭遇到的矛盾無法解決,這段思考追尋的過程也不會白費,它將會成為材料,在意想不到的時候發揮作用。因為我們有認真地想過某件事,我們才能逐漸進步。

同溫層的朋友們,不要覺得自己已經對了,已經站在同溫層了,就想通了,就排除困惑,停止思考啊。要容許自己變化、軟弱,忍受暫時沒有答案,然後不停地思考下去。

另外,我媽說我這種想法太樂觀了。我也知道。既然她悲觀,我就該負責樂觀。

2016年3月10日 星期四

蚊青生活 是孤軍奮鬥

插圖:Tai Pera


問:不知道是不是氣候變遷,蚊子提前了夜襲的季節,晚上睡覺時棉被外的體感溫度只有十度,請問我該如何在不出棉被、不起身、不用棉被蓋頭的情況下,躲避蚊災?蚊蚊.把費(Mosquito.Buffet)


不知道是不是氣候變遷,蚊子提前了夜襲的季節,晚上睡覺時棉被外的體感溫度只有十度,請問我該如何在不出棉被、不起身、不用棉被蓋頭的情況下,躲避蚊災? 圖/Tai Pera
分享答:親愛的蚊蚊,半夜蚊子侵擾確實煩人。有些早熟的雌蚊子越過冬天,開始為了產卵吸血。就在我給妳回信的同時,我的左腳大拇指被叮了一包,這一季的蚊子都是戀足癖,我的腳踝腳趾傷痕累累。為此希望妳能原諒我,在又怒又癢的情況下,給不出中立妥貼的建議。
從妳的來信我大膽假設,妳是一位矜持又愛睏的女子。因此當蚊子嗡嗡飛向妳,對妳心戰喊話,要妳快點開店供餐時,妳反而越把自己往棉被裡摀,埋頭苦睡。

然而蚊蚋能傳遞疾病,是人類生存的大敵,所以不管再冷,我還是想先勸妳起床,接受牠,面對牠,處決牠,放下牠。然後再重新回到被窩安睡。

每個打蚊子的人都是獵人,充滿殺意同時又散發著智慧的光芒,知曉所有行動的第一步都是:看清目標。

獵人把房裡全部的燈都打開,先擦亮眼睛再戴上眼鏡,縮瑟在角落像監視器那樣掃視,尋找蚊子的蹤跡。

普通蚊子單次飛行時間最長約四分鐘。人類的動態視覺雖然敏銳,卻又總是眼高手來不及,只好先盯著蚊子,直到牠飛累了停下來休息,再進行突擊。

如果還是撲空,獵人會默念勵志咒語一百遍,「伸手摘星也許是徒勞,但至少不會滿手汙泥。」然後繼續對著空氣揮打,沒打中當練習,有成果是運氣。

如果視力受損或有飛蚊症,想看清目標就要加倍努力。不要再幻想能把眼珠子挖出來,哈哈氣,像擦眼鏡那樣把飛蚊游絲抹除。絕望吧,這眼疾就是要我們不斷對著殘影揮空,即使沒天分也得掙扎下去。

啊,是的,妳的需求:不起身、不出棉被又不想悶死自己。如果真的厭倦了揮空拍,何不去買一頂蚊帳呢?

蚊帳是劃定邊界的工具,原理就像圍籬或城牆,可以縮小我們的守備範圍,劃出睡眠的禁區。在這窄仄的夢土上妳就是王,沒有妳允許,誰都不准進入。任何異族侵踏邊界,妳隻手便能擊殺。蚊帳之內將只有妳,享受獨立孤絕的睡眠。

但我猜,蚊帳這麼簡單的道具,聰明的妳早就想過了,所以妳必定在追尋某個蚊帳之外的答案。請容我再大膽假設一次,妳需要的不是物理上的解決之道,妳需要的是更迂迴曲折的解決方案,妳需要的是--愛。

親愛的蚊蚊,愛可以讓妳不必起身,讓妳使喚枕邊的伴侶,令他願意為妳脫去上衣,餵飽蚊子,為妳點蚊香、實驗各種偏方、清掃方圓百里內的積水容器,為妳全身上下每一吋肌膚塗抹防蚊液。即使不切實際,他也會願意為妳細心照料一株捕蟲植物。只要妳真心,拿愛與他回應,他什麼都願意,妳就不會被蚊子叮。

如果妳已有穩定交往的對象,那就趕緊向他提條件吧。「你不為我打蚊子,我們就不結婚。」藉此來完成一種新時代的殺蚊主義。

如果妳還沒有伴,根據某些不可靠的消息來源指出,蚊子比較喜歡叮O型血的人。我曾與一位O型血的朋友去爬山,整天下來他被叮了二十多包,我只有兩包。後來有戶外活動,我都會約他。只要能和O型人建立長久的關係,以後遠足露營都不必再擦防蚊液。

但如果妳自己就是O型人,那請不要相信我的胡說。不過當有人問起妳的血型時,妳必須特別警醒,別輕易與他們來往,有些人搞不好只是想把妳當成蚊子的活祭品,換得自己一夜好眠。

親愛的蚊蚊,人生戰鬥這麼多,我們總要輸個幾次。當腫包如島般緩緩浮起時,趕緊用指甲在島上壓印一個十字標記,以痛止癢。某些脆弱時刻我們像站在懸崖邊上,再被往外推一厘米,就要跌落了。這時便知蚊蟲多可恨,一厘米的小挫敗又不好對誰說,彰顯了寂寞的艱難。

蚊青生活是孤軍奮鬥,所以請找頂蚊帳躲著吧,拿來當作消遣也好,學學《浮生六記》作者沈復「留蚊於素帳中,徐噴以煙,使之沖煙飛鳴,作青雲白鶴觀。」面對這類瑣事我們要更輕盈一點,也許有天能從懸崖邊上起飛。

(聯合報2016.03.11)

2016年3月7日 星期一

認樹



揹著電腦,原本要去咖啡店寫東西,肚子突然餓了,決定先在路邊吃點什麼,再開始工作。

找到一間臭豆腐小攤,畫完菜單才發現自己忘記帶錢包。對老闆說抱歉,沮喪地走進一旁的大學校園。晃啊晃,遇見一組奇妙的樹:一段榕樹氣根正絞殺著一棵白千層,像黑面團揉進白麵團,他們交纏在一起。

「兩位不知道該如何稱呼?」我問,當然沒有獲得任何回答。這組怪樹引發我對其他樹的好奇,才發現學校裡幾乎每棵樹都掛著名牌。

隨便亂走,湊上前去問樹的名字。欖仁、小葉欖仁、福圓樹、光蠟樹、茄冬樹、印度橡膠樹、蘇鐵、龍舌蘭、落羽松、杜鵑、椰子樹、蒲葵…墊腳尖伸長脖子,繞樹一周,或彎下身子,常要變換好幾個角度,才能看到那小小一塊木質名牌。

我覺得自己很沒有禮貌。一得到對方的名字,將他丟進記憶的分類區裡,就朝下一棵樹走去。根本沒把樹幹的顏色、樹皮的觸感、葉子的規律與他們的名字成對記住。

那天認樹,就像小時候第一次以星座來分類同學。當時某些同學的形象與性格,至今都是我對某星座認知的基準。

我發現一棵長得像珊瑚的刺桐,一黑一黃兩隻貓趴在他主幹的分岔處,小尾巴擺呀擺,像兩隻小鰻魚。牠們看我一眼就別過頭去。

繼續走,與另一棵較瘦弱的刺桐攀談,他的枝幹不像上一棵貓樹那樣張牙舞爪。是平凡的路樹。就算品種相同,也有徹底迥異的樣貌,一次一次見識特例,拓寬認知,才能真的了解某件事。

我學小孩讀路上的招牌那樣,貪婪地認樹。

大多時候我亂猜一通,少數幾次很篤定。遠遠看到,欸,有點眼熟,心中便默默答題,「這是村上春樹吧。」一面走向樹,一面懷疑著,又改了答案,「嗯,也許是半澤直樹。」結果湊近一看名牌,發現不是,「啊,原來是藤井樹啊,久仰久仰」。那個下午我反覆進行這遊戲,忘了自已身上一毛錢都沒有。

玩累了,在池邊找到一張野餐長桌。一坐下來,想起自己原本是要改稿的,才拿出事先印好的稿子,一字一字唸出聲,圈出不流暢的段落,換上比較順口的詞語。有幾隻黃嘴白毛的鴨子呱呱呱從池畔扭上岸,窩在一棵樹下東張西望。天氣太冷了,連鴨子都不想浸在水裡。

我唸著改著,一位爺爺帶著他小孫女來玩。小朋友跑來跑去,烏溜的馬桶蓋甩來甩去,像灑了亮粉一樣耀眼。鴨子沒被嚇跑,意興闌珊地站起身來,晃著屁股,換一棵樹蹲。

一片橢圓形的葉子不知道從哪飄來,落在我的稿子旁。開始下雨了,雨點打在噴墨印刷的 12 級字上,幾個詞暈開。

這幾件發生在我周圍的小事,像一根一根細針,扎入意識的穴道,使我莫名感受到自己的種種缺陷,小氣、戀物、耽溺、自以為是、無知、懶散......

不行了,我一面收拾稿子整理包包,一面感受到自我的收縮。我的精神像一粒龍眼果肉被烘成龍眼乾那樣,退縮到軀殼之內。每條筋肉仍持續動作,卻無法抵禦任何事物。風滲進來,嘻笑和呱呱聲穿透我。我沒有與偉大的宇宙融為一體,也沒有與誰斷絕分離,我變成和一塊空地同樣性質的東西,回音在裡頭盪來盪去。

走啊逛,空洞地看人打球、跑步、騎車,好不容易混到天黑。跟朋友碰面,聊無關緊要的事,他請我吃一頓晚餐後自己去看電影,我們原地解散。

空虛的我騎車回家,躲回房間,窩在棉被裡發抖。將近午夜,腹部傳來一陣絞痛,「啊,原來是腸胃炎啊,久違久違。」

整晚無法入眠,端著肚子在馬桶與眠床之間折返,白吃的晚餐都沒了。身心靈一片空無。

空無的夜晚特別想出門。

想出門去看一支閃電戳破烏雲,待在底下,看人們在同一場雨中走避不及;想看一棵樹冒出新芽,想在同一片陽光下沐浴,想要腳生出根,從此不再流離。

想看海,思索海水的由來,在潮起潮落的沙灘寫下秘密,再看著它被帶走。想看那些春天才會生長的綠藻,看它們在石槽之間繁茂,也許順便看那一整排姿勢扭曲的攝影師跌跤。想要看見什麼都綠油油,只有夕陽曬紅浪花。

想看見一隻白鷺飛過濕地。想問他,大白鷺、中白鷺、小白鷺,到底是不同品種的白鷺,還是不同年紀的白鷺呢?想要有一支油漆斑剝的解說牌,讓我像解開古墓謎團那樣讀它:「仔細看牠們的眼睛和嘴喙的位置,牠們是不同品種的白鷺喔。」

想要叫喚視線所及的每一事一物,想要學習他們服從的規則,藉著他們的完整與一致看清自己的缺陷與矛盾。

想要完美的對稱,想從對角線切開吐司,想接受沒有矛盾的科學理論或信仰。想要讓世界為我加上馬鞍,想被馴服,想被安慰,想要痊癒。

養病的那幾天,想做的事特別多,而那篇稿子一直改不好。

縮瑟了一周,我的衣服褲子都鬆了。但再過兩周,陸續迎來尾牙、朋友聚餐、年夜飯。腸胃炎像沒來過那樣,肚肉又塞滿了衣褲,連體重也恢復了。

年假結束,帶著痊癒的自己,回去看那棵被榕樹緩慢絞殺的白千層。他的葉子似乎比上次見面時更萎黃。我想安慰他,卻不知道能說些什麼。


(BIOS Monthly 2016.2.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