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2月29日 星期四

聽伍佰新專輯

很久沒哭了。蹦孔、東石,都戳中心窩裡痠疼的角落,眼淚一滴一滴掉出來,鼻子裡有很多很多黑色的東西積著。蹦孔的意象好立體,聽著聽著覺得自己也是一個山洞,看進去漂亮,看出去也美,這樣好嗎?那樣對嗎?山洞只是被經過,跟世界彷彿一點都沒有關係,可是那種迷茫,就是現代人的孤獨感。

從這首歌開始,鼻子酸。然後進入東石,不斷重複的"攏無人",啊。想起東石的縣道,想起前往海邊的路上,真的甚麼人都沒有。只有一堆一堆的蚵殼,想要想起誰,卻一個人也沒有。又哭了一遍。

仝款的月娘應該是寫給媽媽的。月亮像一面反射鏡,我看著月亮的時候,如果你也看著月亮的話,我們就可以看見彼此的臉,我每次看見滿月的時候都抱著這樣的心情。只要在同一個經度上,同一個時區裡,不論南北,我們看的月亮都是同一顆吧。

種子是寫給愛人的吧。種子是一種誓言吧,每個人都是種子,「做伙相倚落土」就是至死不渝的隱喻吧。我們像種子一樣活著,直到入土以後才會開花。

整張專輯都很喜歡,一次哭得比一次深,哭完之後再被「我是老大」和「清風吹目墘」撈起來,覺得一面聽,一面被照顧到了。如果不是買實體CD,一曲跟著一曲聽,沒有辦法得到這種感覺。

比起釘子花和熱淚暗班車,我更喜歡上面那幾首歌。那些不是主打的歌曲,像暗器一樣戳得我好痛。暗器也許短小,也許有缺陷,可是沒辦法就是喜歡這樣的音樂,也許是因為聽歌的人心裡都有缺。

2016年12月27日 星期二

地洞



待在地球久了,對野草星的記憶已經模糊,得要花一點力氣才能想起故鄉的景象。前陣子看到日本福岡出現沉穴的新聞,忽然想起小時候村子後頭也出現過一個大洞。

村子後的洞是一夜之間下陷的,直徑約三公尺,一個幾乎正圓形的缺口,像有個巨人用巨大吸管戳進地面,用力地吸了一大口,深不見底。

我家離那個地洞不遠,爬上椅子,站在窗邊就看得到它。

老一輩的野草星人都認為,人們不該以物質填補空洞,只有故事可以把破碎的事物以另外一種方式重新修補,在記憶中修補。植物枯萎了,一面澆水一面對他講關於開花的故事;要犧牲家中的動物了,一面梳理牠的毛髮一面講關於睡眠的故事;與誰走丟了,不要哭,一面四處探頭一面對著空氣講關於重逢的故事。

地表出現大洞的那一季,長老說:「土地空了,我們該給祂講一點故事。」

在村民會議上,長老要求那些家裡有小孩的大人們,減少床邊故事的時間,每天晚上輪流去大洞旁講故事。但長老的約束力似乎不若從前,大人們互相推卸,要那些沒有成家,沒有小孩的成年人也擔下說故事的責任。去過城市的年輕哥哥則提倡一套新的工作方法,「大家去另一座山上搬石頭,然後通通丟進洞裡就好了。」

會議進行得不順利,眾人各自回家,媽媽牽著我離開會堂。

我每天都會隔著窗看一下那個普通的洞。它就在我家後頭幾棵樹之間平坦的地方,我盯著它太久了,覺得它好像是活的,很有可能動起來,像一頭隨季節遷徙的野獸那樣,遊蕩到另外一處。

而且風吹過的時候,地洞會發出呼嚕嚕的聲音,吹風很舒服的樣子。我也喜歡吹風。

沒有封鎖線,沒人靠近它,沒發生任何意外。既然無人受害,洞就一直在那。頂多有叛逆少年偶爾踢著石頭晃到附近,隨口罵罵髒話,但洞只是個洞,它只能用回音奉還,沒有語言可以保護自己。

某個午夜我醒來,明明沒做噩夢,卻有哭過的感覺。身體空空的像是有什麼東西跑出去卻收不回來。那種異樣的狀態難以描述,大概像是下樓梯時踏空了一階,然後瞬間掉到一個井裡,墜落途中力氣不斷從背脊深處流失,彷彿還沒觸底就會溶化在空氣之中。現在回想起來,大概是一種落空感吧。

我爬上椅子,推開窗想吹吹風,看看外面。我注意到的洞的旁邊有一個人影,仔細一看,是隔壁家的爸爸坐在那,沒一會他就站起身了。朝他家的方向走回去。

連續好幾個午夜我都忽然醒來。醒來時推開窗,就看見村里不同的大人在不同的午夜坐在洞旁邊。一晚一人,他們輪流來跟大洞講故事了。但為什麼要偷偷摸摸的呢?

過了一陣子,我發現洞縮小了。看來大人們每天晚上的努力奏效。是什麼樣的故事能填補地洞呢?如果我聽了這個故事,耳朵會不會被塞住?腦袋會不會因為消化不良像肚子一樣鼓脹起來?越想越覺得那不是我該聽的故事,但越不該聽,就越想聽。我最近感受到的那股墜落感,是不是可以被大人說的故事給消除呢?

我沒把這複雜的感覺告訴媽媽。也許她知道該怎麼辦,也許她有大人的故事可以幫助我,但我不想讓她為我操心。我想自己解決。

既然半夜會醒,某天我決定乾脆不睡,蓋著被子睜著眼睛直到午夜。等到有大人來為地洞講故事了,我就把窗戶推開,把紙捲成筒狀,對準地洞的方向偷聽。結果那晚颳大風,我只聽到樹葉的沙沙聲。



隔天,我跑去洞口看。原本直徑三公尺的大洞,已經縮小到只剩三分之一了。我回到村裡亂轉,沒有聽到任何人談論地洞是如何變小的,好像地洞不存在一樣。但我覺得大家一定都知道,只是假裝沒有這回事罷了。不論是哪裡的大人,都有這種本事,透過表面的平靜來瞞騙小孩子。但也有某些小孩,能夠察覺大人的謊,並且沿著表面的盡頭,摸到事情的裡面。我就是這種小孩。我一定要搞清楚,大人們講的是什麼故事,要不然這個洞就要消失了。

我趁媽媽睡著,溜到洞旁邊偷聽。

那個晚上我照樣在被窩裡睜著眼,不一樣的是我穿好了外出的衣服。果然接近午夜時又有大人來了,我輕手輕腳慢慢地下樓、開門、沿著牆壁、踩著影子、躲在離洞最近的一棵樹後面。

風還是很強,樹葉一直嘩嘩啪啪互相拍打,什麼都聽不見,我只能眼看著那個大人的影子緩緩起身,離開洞旁。

今晚輪班講故事的大人走了,不會再有人來。我跪爬到地洞旁,它看起來比白天更小了一點。好想知道大人的故事啊,於是我歪著頭,試看看能不能收聽到故事的回音。

「想聽⋯⋯真?」一個低沉的聲音把我嚇到跳起來。我左右看了看,沒有人啊,我家的燈也暗著,地洞果然是活著的,它開口對我說話了。

「我想聽,真的。」我心臟怦怦跳,肯定地回答。

「好⋯⋯」地洞好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有些落葉掉進洞裡去了。

「葉子⋯⋯蟲⋯⋯故事⋯⋯」大洞的聲音粗粗緩緩,像是拿了一塊枯木化石當作聲帶那樣,發出低沉的囈語。我一面仔細聽著,一面感受到土地傳來微微震顫。

「有小蟲…太餓,沒守規則,吃,家鄉樹,最後一片,原始葉。」

「原始葉,最重要,在樹頂,一片葉⋯⋯有家鄉樹⋯⋯全部記憶。家鄉樹,沒記憶,家鄉樹,長不出…新葉子。」大洞吐出字詞的方式像是個異國人。

「一片原始葉,小蟲要找,同樣的,插回樹頂,家鄉樹,想起來,長新葉子。否則樹枯。家鄉樹枯,小蟲家族,會死。」

「小蟲,找原始葉,旅行。小蟲吃過,記得,找不到。迷失。跟家鄉樹同樣葉子,沒有。沒有原始葉。季節⋯⋯下個季節⋯⋯季節⋯⋯下個季節,小蟲變大蟲,身體強壯,東西沒有。」

「小蟲回家。家鄉樹,垂垂。」

講到這裡,地洞停頓了許久。彷彿睡著了又忽然醒來,洞口的草像瞳孔遇光那樣往內聚縮,原本一公尺的洞口,只剩下一個拳頭那麼大。地洞要關閉了,它講話的速度稍稍加快。我把頭靠得更近,確保自己沒有漏聽。

「小蟲回家,看,家鄉樹。想到,身體,有記憶,代替原始葉。小蟲,爬樹頂,樹抓住,小蟲變成葉子。」

「季節⋯⋯季節,家鄉樹,發芽,新葉模樣⋯⋯小蟲一樣。」

「家鄉樹,滿滿。小蟲模樣葉子,後代小蟲,居住,好躲,繁盛。」

說到這裡的時候,地洞已經變成一個小孔。那原本還可以把手探進去的開口,只剩下一根指頭寬。它的音質依然粗礪,但音量變得很小,我乾脆趴在濕濕的地上,一隻耳貼著洞口聽。

聽見它說:「後代蟲,吃,小蟲樣,葉子,處罰。」

說完這句,洞口就完全閉合了。我揉一揉眼睛,摸一摸平坦的地面,確定地洞已經消失了,恍恍惚惚地爬起來摸回家。

我躺上床,覺得手腳像鹽巴一樣在被窩裡溶解,睡意佔領了我。

一覺醒來天就亮了。起床下樓,媽媽正看著窗外。她發現我起床了來便喊我過去,要我爬上椅子,指著我們家後面的樹說:「你看,樹葉都掉光了,下個季節要來囉。」

我點點頭,然後跳下椅子,想溜出去確認地洞還在不在又被媽媽叫住:「有些故事是講給大人聽的,小孩子聽多了會長不大喔。」媽媽一定發現了我昨夜溜出去。

「喔,那我要出去玩囉。」我假裝聽話,匆匆應了她,就把門甩上。在外兜了一圈,確定媽媽離開窗邊以後,才回到昨夜地洞關閉的地方。我蹲下來,地上都是落葉,已經摸不到洞口確切的位置。抬頭看,旁邊的樹枝都禿了。我忽然想到小蟲的徒勞之旅即將展開,牠得出發去尋找原始葉,否則下一季來臨時,樹就會忘記長新葉子。牠會回來的,牠會看著垂垂的家鄉樹,決定奉獻自己。牠會用自己的形狀掩護牠的家族和後代,家鄉樹的小蟲一族將會繁盛,每天卻必須啃食跟自己長相一模一樣的葉子⋯⋯。

當我發現自己可以使用內在的聲音對自己說故事的同時,我盯著自己的手掌,意識到那是我的手掌,我可以摸可以抓可以掐,感覺樹,感覺土地,感覺風。我摸一摸自己的肚子,摸一摸也動一動腳趾,確定我所擁有的一切。我跑跳了一下,享受主導身體的感覺,非常滿意。但當我停下來的時候,我卻也意識到,樹是樹,風是風,我是我,原來我與周遭的一切是不一樣的東西。散落我背脊深處的小洞都被封起來了,一陣子以來那種身體落空的異樣感終於消失。從那天開始,我成為獨自的一人。

我在想,大人們其實不是去講故事給地洞聽,不是去填補。我們都是去聽故事的,我們才是被填補的一方。

那天看完日本地洞的新聞以後,我出門走路,風在耳殼裡轉了一圈以後離開,我想到地球上雖然沒有會說故事的地洞,但遠方的山,崎嶇的沿海,潮間帶的紅樹林,都像在對地球人說話。地球用所謂的風景來修補地球人穿孔的靈魂,讓人們知道自己雖然孤獨,卻又與一切有所關聯。

我在地球上走著走著,想要去找一片風景來看,小時候的地洞在我記憶裡發出呼嚕嚕的聲音。

2016/12  BIOS
http://www.biosmonthly.com/columnist_topic/8354

2016年12月22日 星期四

太陽眼鏡的本質

插畫:Tai Pera
(帥啊這次)



Q:李達達你好,我在陽光噴射的離島工作,想買一副太陽眼鏡來戴。但不知道為什麼,我的臉一戴上太陽眼鏡就看起來很不妥,怎麼辦?希望可以快點得到你的解答,不然夏天都要結束了。(陽光女孩)

A:親愛的陽光女孩對不起,這一題被我拖到冬天才拿出來答。但往好處想,妳將有一整季的時間可以醞釀、挑選,甚至以低價購入太陽眼鏡,然後每天在家裡試戴,直到明年夏天到來。

在討論太陽眼鏡的挑選之前,我們需要先理解它的本質。

太陽眼鏡與光學眼鏡是相反的物質。透明的鏡片幫助我們看清一切,讓我們準確地放電,以及接收對方的回電。眼神相通的話,心意就能相通。太陽眼鏡則是一種絕緣體,不但遮蔽陽光,過濾紫外線,也阻隔了視線兩端的暢通。它是面具,遮住妳的大半張臉,讓人摸不清楚妳在想什麼,甚至讓人認不出妳。

親愛的陽光女孩,如果妳覺得戴太陽眼鏡的自己很怪,我猜那不是因為妳的臉有什麼不妥,而是因為妳可能是個落落大方、行事坦蕩、不畏懼目光交流的人,所以並不習慣藉著道具來隱藏或展現自己。跟我相反。

小時候去澎湖玩,媽媽買了一副運動型太陽眼鏡給我。黑色膠框,流線型鏡片,彩虹色鍍膜像一顆不透明的泡泡,帥呆了。那陣子因為太喜歡這副太陽眼鏡,所以從澎湖回來之後不管到哪我都隨身攜帶,覺得有它,自己就是最酷的男生。

後來我把太陽眼鏡帶去學校。

某個便服日的星期三,我把它裝進小袋子,放在抽屜,上課時想到就摸一下,念茲在茲。下課時我把太陽眼鏡滑進口袋,一個人假裝沒事走到離教室最遠的一間廁所,把太陽眼鏡戴起來照鏡子。

我左右擺頭,欣賞自己帥氣的臉,覺得自己看起來真是成熟,像個大人。如果被同學們看到我這副模樣,他們一定會因為太羨慕忌妒恨,而搶走我的太陽眼鏡,甚至弄壞它。但我還是很想獻寶。

不想被老師沒收,不想被同學搶走,獻寶要在放學後。一出校門,我掏出太陽眼鏡戴上,刻意趕過幾個屁孩,回頭對他們揮手說:「大家明、天、見,再見!」同學們頓時失語,被我的帥氣給震住了。帥啊。

升高中以後我近視,配戴光學眼鏡後就無法再戴太陽眼鏡,所以我請眼鏡行幫我把鏡片染色。灰的、藍的、黃的,帥得各有風情。考上大學的我走低調帥氣的路線,改配變色片。在豔陽的室外,鏡片自動轉黑變成墨鏡;回到室內則褪色為普通的光學眼鏡。室內斯文,戶外帥氣,我以為我會就這麼一路漂撇下去。

半年前一次旅行,我去拜訪朋友,在當地認識了一位可愛又大方的女生。晚上大夥聚會,閒聊之際那個女生問我:「你的眼鏡……」我得意地搶答:「鏡框在國外買的喔,鏡片是回台灣配的,染成灰色,當作太陽眼鏡戴。不錯看吧?」女生退了半步,乾笑了兩聲說:「……嗯有一點……變態的感覺。」

這段話鑽入我的耳朵,在我的腦袋裡不斷彈跳,破壞了我的世界觀。難道從小到大我對自己外貌的認知都是錯的嗎?難道那些當年放學時語塞的同學們,是被我的詭異行徑嚇到了嗎?

我把眼鏡摘下,問那女生:「這樣有沒有好一點。」「嗯,還好。」她問了我的度數以後說,「借我戴看看。」女孩圓圓的臉蛋配上圓框淡墨鏡,自然流露出一股輕鬆的喜感。我的眼鏡她戴起來真好看,一點變態味都沒有。

我的心思大亂,腦內的自信心委員會啪一聲宣布解散,我表面平靜但裡面崩潰地喊著:「原來變態的不是眼鏡,是我!」

親愛的陽光女孩,太陽眼鏡是一種魔物,一種使人自我感覺良好,進而產生錯覺的魔物。如果妳沒有做足身體、心理和靈魂上的準備,就有可能被它吞噬。

幸好,凡羞不死我的,必使我更強大。在那次打擊之後,我配了一副新鏡框,仍勇敢選配變色鏡片。因我知道,只要有人覺得我變態,就一定會有人覺得我帥。哪怕是萬分之一的少數,我也要為了這種偶遇,帥下去。

所以聽好了,陽光女孩,我們的臉沒有任何不妥,別輸給自己的心魔,想戴什麼就戴吧。

2016年12月15日 星期四

蝸牛




「要升三年級了,你不能再這麼慢吞吞了。」小學二年級放暑假前鬈毛歐巴桑班導師這樣告誡我。

學校有很多麻雀,圓滾滾的棕色鳥兒在青綠色的草坪上跳來跳去。飛機轟轟經過,麻雀們嘰嘰喳喳散開。我常望著窗外思考,如果我的反應跟麻雀一樣快就好了。「六號!六號你又在發呆,老師剛剛講到哪?」看我支支吾吾反應不過來,老師下令:「到後面罰站,不要擋到同學聽課,走快點。」

我什麼時候才能長大,什麼時候才會變快呢?

一天下午大雨剛過,老師說把地板拖乾就好,我拿乾拖把亂揮一通就認定自己完成了工作,出去追麻雀。我果然很慢,把麻雀都嚇飛了一根毛也沒抓到。但我在草叢裡發現了比我更慢的生物,小蝸牛。

小蝸牛的殼很薄,顏色像指甲一樣透明中帶著一點淡黃,柔軟的身體在葉子上蠕動,觸角末梢有兩顆小眼睛,眼睛底下還有一對像鬍子的觸角。

盯著小蝸牛爬和看著雲飄一樣有趣,每一秒都以為牠們沒在動,要到下一分鐘才會發覺牠們已經從一個地方移動到另外一個地方了。真像在變魔術。如果可以像蝸牛一樣緩慢移動,玩一二三木頭人的時候一定不會被抓到。

雲太高了我摸不到,但我摸得到蝸牛。上課鐘響前我抓了一隻小蝸牛回教室。

掃地時間之後是班會和作文課。我把左手藏在桌面下,讓小蝸牛待在我手掌心。我告訴牠安全了,可以出來了,牠就從半透明的殼裡伸出兩隻眼睛,左探右探。牠一定覺得這片五爪葉子很奇怪,怎麼會熱熱的,聞起來一點都不好吃。牠揹起殼往外爬,想逃出我的掌心。

蝸牛的肚子觸感冰涼,雖然牠爬過的地方會留下鼻水般的黏液,但因為牠跟我一樣慢吞吞,所以我喜歡牠。我讓牠爬過我的生命線、智慧線、感情線。當牠爬到我虎口時,我把手掌翻過來讓牠爬到手背上,當牠爬到我手背的盡頭時,我就再把手掌翻回來讓牠兜圈子。

「六號!你又在底下玩什麼?交出來!」糟糕,被老師發現了。我趕緊把雙手藏進抽屜甩掉小蝸牛,再抓一塊檸檬香水橡皮擦代替。老師說:「手伸出來我看。」我照做。老師說:「橡皮擦也能玩,放到講桌上,放學再來領。」我照做,蒙混過關。

閃電,雷聲,放學前忽然又下起第二場大雨。一些同學摀著耳朵,另一些看起來很興奮。雲幾乎壓在樹上,池塘的水都在跳舞,麻雀躲進樹裡,大小蝸牛四處爬行。牆壁上的方形廣播傳來訓導主任的聲音,他要老師們把低年級的小朋友留在教室,等到雨小一點再一起放學。
大家把收拾好的書包放在桌上,乖乖坐著等雨停。我坐得直挺挺裝乖,一手搭著書包,另一手卻忙著在抽屜裡打撈,小蝸牛不見了。

還沒找到牠雨就停了,老師把大家趕去走廊排路隊,我只能放棄搜救。

回家的路上陽光穿過雲照在街口,大雨洗過的空氣聞起來很香,樹葉都亮亮的。太陽一點一點切到堤防,走得比蝸牛還慢。我的影子被拖得好長,像個大人。我穿著藍色小短褲,看著自己細細的腿毛發著金光,我告訴自己:「你不能再這麼慢吞吞了。」

過了個週末我一進教室就先檢查抽屜,小蝸牛還在裡頭,原來牠掉到課本後面去了所以我才撈不到。同學們陸陸續續到校,老師抱來一疊生字本坐在辦公桌前批改。我將蝸牛殼輕輕拎出來,放在淺淺的筆槽裡。牠的殼口結了一層薄膜,外殼看起來乾巴巴的。希望牠還沒死。下課以後我得趕快把牠送回草坪去。

下課鐘響,班上最常欺負我的小流氓發現了我桌上的小蝸牛。

「這個死了啦!」小流氓用食指和拇指捏著蝸牛殼,放在耳邊搖,假裝在聽聲音。我拿出所有的勇氣對他吼:「還我,不然我跟老師講。」小流氓罵了聲幹就把蝸牛殼往地上砸,接著一腳踩了上去,他像大人踩熄菸蒂那樣,在蝸牛身上扭一扭腳,然後抬起腳檢查成果。蝸牛殼像破掉的糖球,糖衣碎成一片一片沾在濕濕亮亮的爛肉上,微微抽動著。「還你啦。」小流氓說完就走出教室。

從那天起我再也不敢抓蝸牛。

升上三年級,新教室、新老師、新同學、新課本,看不懂的字變得更多,生字本的格子卻變小了。「你不能再這麼慢吞吞了。」腦袋裡有個聲音警告著我。

但三年級對我來說最困難的部分不是考卷和作業,而是要跑八百公尺的體適能測驗。

新的班導吹哨,全班男生同時起跑,才過第一個彎道我就落後了。草坪上沒有麻雀,蝸牛躲在樹蔭下休眠,我肚子痛得像腸子打結,喉嚨乾得像被三秒膠黏到。剩下來的三圈半我只好慢慢走完。好幾個男生在超過我一圈的時候都送我一句:「胖子加油啊!」

女生們要等我跑完才能開始測驗,全班同學都在終點催我,大喊著:「胖子──加油,胖子──加油,胖子胖子胖子──加油加油加油。」跑道變成一隻巨大的手掌,好不容易爬到了盡頭,結果翻過一圈還有一圈,一次又一次的體適能測驗。

從八百到一千六百公尺,從國小到高中畢業,每次起跑我都以為自己有所成長,可以擺脫墊底的慘況,但我始終保持最後一名。後來我放棄了,乾脆都用走的,同學也懶得為我打氣,女生在樹下乘涼,男生在籃下搶球,只剩拿著碼錶的體育老師一邊抖腳一邊等我。

升國三的開學體檢,我是保健室裡的重頭戲,排在我後面的幾個男生似乎在打賭,他們好奇我這巨大的身體到底有多重。

我脫下鞋子、襪子,摘下手錶,把口袋裡所有能增加重量的東西統統掏出來。空氣凝結了,大家都在等我開獎。老人百歲就叫做人瑞,我破百公斤的話,會變成什麼呢?

我背對著體重計,腳跟碰到金屬秤台的時候覺得冰冷。我併攏腳掌,以為將重心往後移就能讓體重輕一點。指針來回震盪發出卡通裡才會聽到的彈簧聲。那根針繞了世界一圈,戳中了一個數字。離我最近的A同學瞪大眼睛,在他後面B同學張大了嘴,體育股長報出我的體重,學藝股長負責把數字抄錄在我的表格,三公斤,不對,是一百零三公斤。嘴最賤的D同學大喊:「神豬!神豬!神豬出爐啦!」C同學對A說:「你看,我就說吧,他一定破百。」
我步下體重計,穿上鞋襪,戴回手錶,假裝沒事。我想起媽媽說過,「別理他們,讓對方覺得無聊,他們就不會來欺負你。」我要藏起自己的沮喪,否則神豬的綽號將黏著我直到畢業。

那幾天我故做開朗,好像破百公斤是一件比考試滿分還驕傲的事。我請同學喝福利社紅茶,跟遇見的每個人打招呼。我學會自嘲,拿自己的身材開玩笑,跟女生講話時耍笨,跟男生打球時故意跌倒。我躲進殼裡,扮演緩慢又可愛的角色。我是蝸牛,不是神豬。

蝸牛演化出螺旋狀的殼,為了躲進迂迴的居所牠必須放棄原本的左右對稱的身體,扭轉成另一種樣子。螺旋內側的器官因為受到擠壓,不斷地退化直到消失,原本呈現直線的腸道也扭了大一圈,就連神經和各種臟器的位置都因此改變。蝸牛的身體從胚胎時期開始扭轉。牠們一生注定佝僂,只能緩慢前進。

那陣子我後頸的皮膚開始增厚發黑,浮腫且布滿裂紋,無論我怎麼刷都刷不乾淨。一天午休時間,我暗戀的女同學怯怯地問我:「你洗澡的時候有洗脖子嗎?」那天晚上洗澡時,我拿菜瓜布搓脖子,搓出血來,以為這樣就可以換膚,但隔天結痂之後顏色反而更深,膚質變得更粗糙。後來我才在報紙上讀到,那叫做黑色棘皮症,是胰島素過度分泌刺激局部皮膚造成的黑色素沉澱。

每次有人問我為什麼你脖子這麼髒,是不是沒洗澡,我就會引述那篇醫生寫的文章,用專有名詞將這個徵狀從我的性格裡切割出去,告訴他們我不髒,我的身體本來就是這樣。

蝸牛的嘴裡有一萬顆牙,牙齒長在舌頭上,牠們用舔的,用刮的,把葉子磨爛送進胃裡,食物經過螺旋的胃,螺旋的腸,再螺旋地排泄出來,牠們一圈一圈長大。

我餓也吃,不餓也吃,一圈一圈發胖。大學畢業後的兵役體檢,我終於達到一百二十公斤。以後再也沒有體育課,再也沒有體適能測驗,再也沒人能逼我跑操場了。我應該要吃一頓好的,大肆慶祝才對,結果體檢完我反而非常失落,忽然想跑步。

我回到我的國小校園,操場的樣子完全沒變,但看起來比以前小很多。晚上十點,操場熄燈,瞎聊鬼扯的歐巴桑喊起孫子,赤腳跑步的歐吉桑穿上鞋子,跑道淨空,只剩我一個人。
我跨出右腳,再跨左腳,提起雙手,握著拳頭,左右左右吸吸呼呼。我是隻大蝸牛,我要推開自己結的膜,結束我的冬眠、夏眠、旱眠。我從跑道最內圈起跑,每完成一圈就往外推一個線道。我討厭在原地打轉,但我必須這樣一層一層地揭開自己。我要出來。

沒有人會催我,我可以跑得很慢,慢到能哼歌,「啊門啊前一棵,葡萄樹,啊嫩啊嫩綠地,剛發芽,蝸牛背著那,重重的殼呀,一步,一步地,往前爬。」樹上沒有黃鸝鳥,我抓不到的麻雀永遠抓不到,草叢裡有蝸牛,跑道上有我。第四圈。

樹葉發出沙沙聲,一陣晚風吹來,帶走我身上的汗氣。腦袋裡有個聲音對我說:「就要出社會了,你不能再這麼慢吞吞了。」「到底要變得多快才夠!」我反問回去,超過了跑道上童年的我。第五圈。

進入最後最大最外面的第六圈,我仰起頭吸滿氣跨大步全力衝刺。我的脂肪層隨著步伐彈跳拉扯,和肌肉層分離,一股即將脫殼的錯覺驅使我繃緊自己的一切。外面有個更輕鬆的世界,我會有一具更好的身體。最後一個彎道,我一口氣超過了那個口乾腹痛冒著冷汗肥肉抖動心有不甘故作開朗咬牙忍耐的自己。「胖子加油啊!」我聽見自己在喊。

踩過無形的終點線時,我想起那隻被我害死的小蝸牛,那年沒有掉下的眼淚嘩地一聲爆了出來。我沒有阻止小流氓,沒有將小蝸牛好好埋葬,那天我害牠碎在教室裡,卻任由螞蟻分食牠,隔天屍體不見了,我就當做一切都沒發生過。

我躺倒在操場中央,整間學校都是黑的,什麼聲音都聽不到。我浸在汗水、淚水、鼻涕之中,我的身體在地上拓出一個濕黏的大印子。

也許我一輩子都會這麼慢吞吞吧。

那晚過後我開始減肥。每當我對自己的進度感到失望時,我會想起小蝸牛,我們都需要時間累積足夠的改變,才能從一個地方移動到另一個地方,途中那些濕黏的印記,總有一天會曬乾,成為亮晶晶的足跡。

http://news.ltn.com.tw/news/supplement/paper/1060684  自由時報 12月11號2016

2016年12月11日 星期日

晚上一面走路

晚上一面走路,想要打電話給孤島上工作的朋友問問他近況。某種程度其實也是為了要講這通電話而出門晃晃的,如果電話沒通,就是普通的晃晃,如果通了,就是散步聊天的晃晃。

過斑馬線的時候,電話通了,高興地講起來。與對方分享最近我在學校帶書寫工作訪的樂趣,對方則把孤島的困難告訴我。其實談什麼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對話間感受到了兩個人的改變。我們不再像一年前,兩年前,五年前那樣全然開心,歡樂。而是參雜了幾分難以言說的,繞來繞去的,無法捕捉的東西。

那到底是什麼呢?

昨天自由時報登了文學獎的稿子「蝸牛」。我早上去買了報紙,但是自己沒有讀。我也轉貼在自己的臉書上,有五十幾個人按了讚。比自由副刊的粉絲專頁上的讚數還多,不過我並不覺得每個按讚的人都有讀。其實以這篇來說,我後來還是覺得不要那麼多人讀到比較好,因為太血淋淋了。總之,我打電話給朋友的時候,開頭第一句他就問候我:「蝸牛哥!」我接著問:「讀了嗎?」「幹,被抓到了,還沒。」

嗯,也許就是這個吧,讀或沒有讀,雖然還是會在意,還是會小失落,但好像變得沒那麼絕對了。

我踩著人行道地磚紅色的格子,三格兩格,斜對角,繞圈圈,這樣子走。一面講電話一面低著頭,刻意不去注意周遭的事物,不在意燈,不在意狗,不在意其他幽暗的行人,想要抬起頭來嚇自己一跳,看看能走到哪裡。對方講著生活與工作,我過了一個路口;我們講到辛酸處哈哈大笑,轉進一條巷子裡;電話突然斷線了,重撥,抬頭看看,月亮好亮阿,原來離家才這麼一點點遠,才走到天橋下而已。

為了預防什麼電話都沒講到而無聊,我在外套口袋裡塞了一本書(我的口袋很大)。過去幾周,晚上出門散步都是去細讀寫作課要給大家的指定閱讀。並且思考著要怎麼回信,帶工作坊,但這個星期沒有這種壓力了。眼睛腫腫的,好像知道腦袋其實並不想讀書。

電話的最後,我離家只有兩個街口了。我跟朋友說:「這種時候真適合喝一杯,然後拍拍肩膀互相說保重。」但沒辦法,對方是孤島哥,在孤島工作吹孤島的風。掛掉電話以後,我差點就要進便利商便買罐啤酒,但那個想喝啤酒的感覺,在電話掛掉以後不到一分鐘就消失了。

回到家,把書從口袋裡拿出來。心想,這本大概看不完了吧。坐在電腦前鬼混到很晚才睡。



2016年12月1日 星期四

短筆記

不知道為什麼,今天逛圖書館的時候,覺得書架上的書有些還活著,有些已經戰死了。平常不會有這種感覺的,一定是天氣的關係,陰陰又沒下雨,有一種去掃墓的氣氛。原本獲得的生命意義之花,花瓣掉了好多啊。該怎麼辦呢,該怎麼辦呢?亂走一陣,回到熟悉的店,點一樣的飲料,暫時先用習慣與規律抵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