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2月25日 星期一

【生活超解答完結篇】生命中最好的煎熬


Q達達你好,我無可救藥地愛上了一個若即若離的人,我需要他的承諾,但他的心無論如何都打不開,請問我該怎麼辦?(愛情敗齒)

A親愛的愛情敗齒,這世界上有許多鎖起來的門和心,有時候是針對你,有時候不是。有時你打開門,對方關著;有時候對方開門,你等累了剛好去買杯珍奶,就錯過了。戀愛這種事真是沒辦法。

沒辦法的程度堪比我十七歲那年看過的一片天空。

那片天空是紫紅色的,夜間都市的燈光從地表散射到雲端,高空的雲氣吸收了這些光再反射回來,整片天空紅得像一顆無敵大的生豬肝。十七歲的我躺在野餐墊上,身旁有三位男同學和兩個學妹,我們是高中天文社的學生。末班的下山巴士早就走了,原定計畫是在擎天崗看一整晚的流星,可是豬肝雲的防守毫無破綻。

「怎麼都是雲啊?」未滿十八歲的四男兩女感到沮喪。「如果雲知道,我們要看流星,還會這樣阻擋我們嗎?」另一個人受到暗示哼起許茹芸的歌。

「也許過了午夜,風向變了以後,天空就會開了吧。」我這樣說,但心底其實沒把握。我是副社長,是流星雨活動的主揪,所以不得不哄大家。信心喊話當然沒用,豬肝雲不會輕易消失的,我們只能一面遠眺都市燈火,一面吃冷掉的披薩和炸雞,喝汽水般的伏特加調酒,繼續等待。

學妹膀胱滿了,比較帥的男生獲得陪她散步到一公里遊客服務中心排尿的特權。我拿天文望遠鏡對準遊客服務中心,打算偷窺他們。結果反射式望遠鏡的影像是倒反的,沒偷窺成,自己卻先頭暈了。

披薩吃完,酒喝光,專賣大腸包小腸的發財車也下山了,兩名學妹組成排尿團體,不再讓男生陪。就在我以為一切不會更糟的時候,一陣帶著硫磺味的濃霧翻山襲來。濕氣沾衣凝結成水,大夥套上透明雨衣,每個人都搞得像包著保鮮膜的剩菜。對於這種慘況,我挺自責,大家也很責怪我。

凌晨兩點霧總算散去,雲卻還在。這時我已經不願再等了,卻苦無撤退的方法,總不能摸黑徒步下山。只希望天快一點亮,公車快點來,還有大家下山之後不要退出天文社。

就在我極度喪志之際,忽然聽見有人說:「欸,雲裂開了耶。」抬頭看,天頂的雲層像極圈海冰融化那樣,綻開了一道狹縫。漸漸地,縫隙接上另一個縫隙,形成一小洞,小洞又擴張成小池塘,池內浮著幽藍的星光。小池塘最終發展成一座大湖泊,打開半邊天空。

後來我們終於大叫:「看到了!」「藍色的!」「我也是!」「啊,這麼快根本來不及許願嘛。」「欸?那就是流星本人?以為是我目睭脫窗耶!」大家輪流發表感言之間又有流星劃過。

我到現在都記得,那一夜我總共看到了十七顆流星。

親愛的愛情敗齒,如今我早就超過十八歲。能開車,騎機車,熟記山路的我,反而不再專程上山等待流星了。那種熱切盼望的純情青春,已逐漸從我身上消退。因為有你的提問,我才能回味那段新鮮又單純的時光。

所以下面這段話,我要寫給你,也寫給十七歲的自己。



                                                                        圖/Tai Pera

人的心並不是門,不是有鎖,有鑰匙,可以找鎖匠來打開的東西。人的心更像天空,會被遮蔽,也會敞開。如果你愛上的是一顆遙遠黯淡的星星,你就會忍不住投入更深的感情去遙望與等待。等待的人都渺小。渺小到讓我們厭惡起自己。我們一面想要扼殺這段感情,贖回自我,一面又捨不得那萬分之一的可能性,所以只能卡在那,難過得要命。雖然很要命,但這就是戀愛。

你問該怎麼辦?我的忠告是,這種苦戀之後也許不會再有第二次了。所以就算對方的心無論如何都打不開,你也要趁此好好記住,自己胸口那團熱燙燙的火,那股讓你想站在屋頂上大叫的能量,那份逼你不得不把心徹底打開來的感情。

因為這份感情,不會永遠以戀愛的形式存在,卻會在將來成為我們用來溫暖自己和身邊的人所需要的熱力。如果你也能這樣想,我們或許就可以把現在所遭受的煎熬,當作生命裡最好的煎熬,並在這之中學習原諒對方的孤獨,也原諒自己的。

2017年12月11日 星期一

今天是駐村整整滿兩個月的褲子

「今天是駐村整整滿兩個月的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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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寫筆記的時候,居然寫出滿兩個月的「褲子」這種錯字。其實心中想的,是兩個月前許的願望,穿回那兩條自己衣櫃裡最嚴苛的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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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總算是穿進去了。而且到了可以出門走動不會卡住的程度。穿著褲子出去巡視石頭,每一篇稿子都有被翻起來的跡象,周末大家很盡力地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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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準備著周末要開放工作室的稿子,晚上出門去超市買菜。一不小心,我又走到了零食櫃前。一股想要吃零食的渴望,想要咖資咖資的渴望,想要吃得頭暈眼花喝啤酒的渴望,從我靈魂最深處衝上來。因為小時候就是吃這些垃圾食物長大的,所以洋芋片、巧克力、沙士和可樂都是我美好快樂的回憶。是我的好夥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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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才意識到,我的減肥,可能是要與童年的我拉開距離。小時候的我沒事的時候就吃,孤獨的時候就吃,一碗飯兩碗飯三碗飯配肉鬆吃。好像肚子裡有東西,心裡就有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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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為節食對我這次駐村來說,只是順便,卻在兩個月後站在零食櫃前面發覺,那也是主題。洋芋片和巧克力呼喚了我一聲,我動搖了,對那個動搖我感到既熟悉又驚恐,原來我還是這麼想吃這些東西。察覺到這個,我幾乎要掉下眼淚。真的太荒謬了,簡直就是個小孩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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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零食櫃的走廊我在想,如果我再不戒掉這些,如果還像個小孩子那樣,一感覺到孤獨就吃的話,那我永遠沒有辦法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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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來我內在的空洞似乎和我的空腹連結在一起。但我不想要再這樣了。不想要一再地回到減肥復胖,減肥復胖的迴圈之中。不想要把這個視為潮起潮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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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需要這份空洞。我要拿它來工作,即便那有我尚未釐清的副作用或是像核廢料的毒物會產生,我也應該要嘗試看看。就算洋芋片和甜食曾經保護過我,現在的我也經夠強壯了,應該要前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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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駐村滿兩個月的褲子。還不算鬆,但已經不繃了,拉鍊完美的拉上的時候,我感覺到自己獲得了一點點自由。


寶藏巖20171211

2017年11月17日 星期五

呼─幸好是乾的

                                                 圖:Tai Pera

Q:李達達你好,我在家是個很「大方」的人,超會聊;出了門卻無法控制地變得害羞,畏縮到連自己都討厭起自己了。一群人吃飯時別人常常聊得開心,問我怎麼都不說話,我卻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我不想當雙面人嗚嗚,請問要怎麼讓自己大方起來呢?(含羞雙面人)

A:嘿,親愛的含羞雙面人,能夠察覺自己的雙面性,其實是一件很棒的事情啊。沒有矛盾,沒有反差,內心沒有掙扎的人,叫作機器人喔。所以請你一定要這樣想,那些看起來大方,看起來無所畏懼的厲害傢伙們,半夜睡不著的時候,也可能會抱著一隻大熊布偶,嗚嗚咽咽地掉眼淚啊。單面人也有單面人的辛苦和討厭自己的時刻,他們必須撐著那個單面性,像一座水壩那樣,不允許自己出去,也不放別人進來。單面人每天檢查牆壁有沒有裂縫,每天擔心自己會不會忽然啪啦一聲崩潰,單面人的生活是很艱難的。

當然我明白雙面人的生活並沒有比較好過,但是,有兩面可翻的話,比較不容易被烤焦嘛。

講到烤焦就想到今年中秋節,老友們如常約了烤肉。從小我們六個男生一起烤,吃一些半生不熟或者碳化東西;長大以後我們喝啤酒,開黃腔,並且用政治不正確的方式談論一切不該談論的事情。只要誰缺席,誰就會遭到最嚴厲的批評,是快樂無比的聚會。

但今年的烤肉宴,居然擴大辦理,變成十幾個人。大家都攜伴來。十多年來下流且堅定的男士之夜,瞬間成了社交場。女伴刷醬,男士翻肉,我敬你一杯,你謝我一回,氣氛雖輕鬆,有話卻不能直說。

我說:「A哥,最近過得很幸福喔。」我發現A哥的肚子又變大了,想戳戳他的三層肉,告訴他應該少喝多動,不然半夜就會有肥肉小精靈趁他熟睡的時候,把他的肉割下來。我又說:「B哥,夾一片肉給我吧。」但我心中想的是,欸,你新女友怎還不介紹一下,難道要我用你前女友的名字來稱呼她?C哥開始發作,對每個人敬酒。我心之旁白是,老C,你搞錯了吧,這是中秋烤肉,並不是誰的婚禮啊。

我良心小顆,良心話沒說出口也不會內傷。難熬的是,因為有客人在,我無法坦露自己。我無法開生殖器官的玩笑,也無法想抓誰的屁股就用力抓下去,更無法想嘆息就嘆息、想放屁就放屁。(想放的時候只能下面夾緊上面輕輕嘆息。)

時間接近午夜,有妻小的D哥跟E哥先撤退了。帆布棚外下著大雨,炭火正旺,雞腿滴著油,蝦子捲起紅色的觸鬚,蛤蜊口吐白沫,ABC三對情侶交換各自的婚禮價值觀。有人在意婚紗,有人必須宴客,有人只打算登記完事。我整晚話少又吃得急,腸胃開始咕嚕咕嚕叫。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我拿著筷子戳炭火,看著筷尖一口一口被燒紅的木炭吞掉,感覺自己像在餵食什麼小動物那樣。望著火光,腹腔內的鼓動逐漸平靜。

C哥發覺我的沉默,忽然伸出手搭著我的肩表達關愛:「欸,胖子你幹嘛耍自閉啊?血糖低喔,肉片夾土司啦!鬱卒喔,喝啦喝啦,喝飽就沒事了。」這份愛我受不起,腹腔內壓力瞬間上升,我將整隻竹筷塞進烤爐裡,收緊我的出風口,然後說:「差不多該閃,明天要早起,抱歉你們收,我先撤退囉。」

我撐起小傘,向大夥道別,在雨中謹慎地踩著小碎步離去。過了紅綠燈,回望一眼,沒人追上來挽留我。好,夠遠了。終於可以釋放出來了──呼──幸好是乾的。沒想到腹腔也能夠體會到這種鬆了口氣的感覺。味道很有殺傷力,不過因為是自己放的,所以孤芳自賞也沒問題。

親愛的含羞雙面人,我在想,我們是不是該要先對自己大方一點,才有辦法在人前大方起來呢?

我們應該要允許自己沉默,允許自己犯錯,允許自己在另一個人面前脆弱,這樣的話,我們才有可能活得自由無懼,不再表演假扮,超越單面或雙面,逐漸成為有內核的,立體的,完整的人。

所以,讓我們做個約定吧。明年中秋烤肉,我要當著大家的面放屁,而你,你只要在無言時繼續保持沉默就好。失敗的話,我們再來一起討厭自己。


(生活超解答 20171111)

2017年10月18日 星期三

與王小苗QA的戰鬥


Q:王小苗你好,我靠著分散他人注意力,協助大家逃避問題,寫了將近兩年的生活超解答。但顯然我自己才是那個最有問題的人,所以我想要任性一回,問你問題,等你答案。

此刻我的門牙好痛。

那是小時候我跟朋友在公園裡玩鬼抓人的時候留下的舊傷。我們高興地繞著公園的柱子奔跑,要去搶溜滑梯上最後一支旗子。我是邊跑邊仰著頭哈哈大笑的鬼,朋友則是低著頭猛衝的人。在溜滑梯底下,我的門牙,撞上了他的額頭。砰,兩個人往後彈開,雙雙跌坐在地。我摀著嘴,他摀著額頭。我什麼都沒說,憋著眼淚逃回家。爸爸陪我去急診,牙醫看見我的門牙黑掉,像敲門一樣敲它,問我痛不痛,我卻一點感覺都沒有。醫生說:「這顆牙齒已經死掉了,要抽神經。」

我好怕,所以只做了簡單的止血就回家休息。半年後那顆死掉的門牙,竟漸漸恢復知覺。一方面很高興,牙齒沒死,另一方面也很難受,因為只要吸到冷風這顆門牙就會痛。

親愛的小苗,我想問的是,我該怎麼面對這顆牙呢?

有的時候,我選擇忍耐。一個人在海邊走長長的路,帶著一支登山杖,用來支撐自己,也用來威嚇對我咆嘯的野狗。天黑以後,我會在身上掛一盞小小的紅燈,紅燈必須閃爍,後方來車才看得見我緩步移動的身體。那不是為了表演,不是為了被看見,那是還想要走更得遠。那是走進夜色深處的一場戰鬥,既不問意義,也不管未來是否有更多的故事可以訴說,就只是為了走下去而走下去。走到身體疲憊,走到腳底磨出水泡,走到能聽見漆黑的海邊傳來清晰的浪花破碎聲,走到忽然掉淚,舔一舔嘴唇,就算又苦又痛,就算無所遁逃,也還可以走路,只要走下去,一步就是一步,痛與勝敗都是我的,沒有人能奪走。

也有選擇投降的時候。打電話約那個適合一起墮落的同伴,去買四百塊的鹽酥雞,甜不辣,地瓜球。一面喊痛,一面大吃,大口喝酒直到麻醉,讓全身因為酒精而變得紅通通。然後把上衣脫掉對著嗡嗡嗡的電扇許一些不可能實現的願望,想一想如果中樂透的話要……才不要買跑車咧,買跑車是最無趣的炫富。也想到如果明天就死的話,今天晚上還能做些什麼。是不是再買四百塊鹽酥雞,開一瓶珍藏多年的酒,然後趁著酒意,對所有愛過的人再表白一次,和所有恨過的人握手言和,最後因為可愛的人太多了,覺得明天就死真是可惜,而哭得滿臉鼻涕,把房間裡所有的衛生紙都包成餛飩。

活著的人一定會死,但我不要拔牙,我想再給自己一次機會。再做一回那些看起來徒勞無功的事情。再上一次健身房,把自己放上機械刑具,盡情反抗,任肌肉撕裂,期待一覺醒來以後自己比昨天更強壯一點。再寫一點什麼,再修一次稿,試圖用言語文字逼近自己心中真正感覺到的東西,坦白誠實地,再寫一封信給那個再也不連絡的朋友,靜候回訊。等待的早晨坐立難安所以打掃房間。把整張床抬起來,塞一張板凳撐住,清掃床底,一面打噴嚏,一面用濕抹布把皮屑與毛髮都包起來。掃完房間後整理自己。站在浴缸裡淋浴,用力搓脖子,刷胯下與腋窩,所有平常衣服蓋住的地方都好好地用水沖過。洗到身體微微發燙冒汗的程度,拿一條嶄新的毛巾擦乾自己。修剪鼻毛,刮鬍子,吹完頭髮以後剪指甲,內內外外都準備好了,換一套外出服。再檢查一次信箱,對方沒回。喝完咖啡,揹起包包就出門。想到晚上身體就髒了,想到明天房間就亂了,確實有點沮喪,但因為鞋帶綁得很完美,決定明天也要再給自己一次機會。

小苗,比起如何止痛,我更想知道,前面還有沒有從未發生過的事在等著我,或者只有不斷重演的折磨?如果只有折磨,寂寞到很痛的時候,還有荒地可以升營火嗎?還有人輪流守夜互訴故事嗎?如果只有折磨,海邊還會有小螃蟹,山頂還會有日出,田邊還會有大樹嗎?如果一切的戰鬥都不算數,如果只有折磨,那累趴趴的我還有辦法繼續下去嗎?

A:親愛的達達,說真的,我覺得你應該去死。

我懷疑你還不知道,有一種活著的方式,是半條命也不剩。

路過黑夜閃紅燈、鹽酥雞配啤酒偶爾吃一次、寫信、出門、運動、忍耐著陳年的門牙痛,都只是怕死。真正想活的,是今生裡有過前世的鬼魂,是神經早已壞死,卻仍感覺得到痛的幻肢殘臂。

所以,親愛的達達,你怪我蛇蠍心腸也無妨,我詛咒你死個透徹。不,不只,我要加碼:祝你死了之後,無家可歸,漂流之處皆是異鄉。唯有如此,你才能傾力用上所有的貪得無厭,去期盼長出一雙腿,去渴望成為一個人。

等你死過無數回,你不會再問「遠方還有沒有從未發生過的事等著我」,因為你一定會明白,唯有遇到從未發生過的事,才算抵達了遠方。等你走到了最遠的那一天,不要再迷信薛西弗斯的神話。這一秒的太陽,就是這一秒的太陽,它和上一秒你看過的太陽,和下一秒你還沒有機會見到的太陽,沒有一絲相似之處。

那時,希望你想起,自己對這一切原不陌生:撞傷門牙前的你,也正在當鬼。你還能笑,笑得多麼得意忘形。


2017年10月8日 星期日

身為守備範圍有限的人

                                                              圖:Tai Pera(謝謝她畫的擁抱感覺很好)

Q 達達好,我們辦公室為了要 救北極熊,為了要環保,大熱天也不開冷氣。但因為空氣不流通,所以讓我這隻怕熱的菜鳥全身長濕疹,苦不堪言,我想要救北極熊,但我更想要救自己啊,怎麼辦?(濕疹菜鳥)

A 親愛的濕疹菜鳥你好,坦白說 ,我是一個很喜歡吹冷氣的人。夏天的中午柏油路好熱好熱,看到便利商店就會想要進去轉一圈,站在冰櫃前面,把門打開,好好地降溫一下。雖然很慚愧,那種時候我既沒有想到這個世界上還剩下多少隻北極熊,也並不覺得自己做了什麼壞事。

收到你的問題後,我立刻反省了一下。一直以來我身為一個人類,活在這個世界上,到底毀滅了多少北極熊的棲地,吃下了多少豬牛雞鴨魚,踐踏了多少花花草草和傷害過多少人呢?坐在房間裡想著想著,頭低了下來,罪惡感像胃酸那樣逆流,好難受。

因為想不到怎麼回答你,所以出門去走路。

原來已經入秋了啊,下午三點陽光鬆鬆地斜照。無論巷子裡的風,馬路上的風,搖動行道樹樹葉的風,都乾爽輕柔地吹著。風穿過我寬鬆的衣褲,穿過我踩涼鞋的腳趾縫,輕飄飄地邀我加入這個傍晚微風的小隊伍,我們去哪裡呢?

我們穿過水門,來到河邊。好多人騎腳踏車破風前進,白鷺鷥站在岸邊想事情,吳郭魚趴噠跳出水面,又掉回水裡。逆光,黑色的倒影和金色的河水。這是我平常慢跑的路線,但好一陣子都沒有慢跑的意願了。今天只想要吹風。我沿著河朝北邊走。

看得出來河水正逆流,聞得到一點屬於海水的腥味,應該是漲潮的時段。這段河沒有被規畫為自然保留區,但還是有許多不怕死的水筆仔在此生活著。

水筆仔螺旋槳狀的小花都凋萎了,花中間有尖尖綠綠短短的胎生小苗,如果順利的話,這些小苗到了冬天就會長大,被風,被貪玩的孩子,被各種料想不到的原因擊落,掉到水裡,被漲退潮帶走,或是因為一個小波浪,而插進濕軟的泥地裡,就此成為獨立的一株小樹。

往前走,經過一群野狗。牠們沒理我,趴在分隔人行道和自行車道的草地上曬太陽。再往前走,有一小截濕地棧道,我停下來,靠著棧道的護欄發呆。發呆時想到你提的北極熊,心中浮現北極熊在冰原上走的景象--大大的腳掌,踩進厚厚的積雪中,發出沙沙的聲響,放眼望去四周沒有別的動物,沒有海豹,沒有鯨魚,沒有樹也沒有花。孤獨又空腹的北極熊搖搖頭,頹喪地坐下,心想著好餓啊,好想吃東西啊。真可憐,我能為這隻北極熊做點什麼呢?

沒能做什麼,打開眼睛看看四周。潮間帶泥灘地上有幾隻小螃蟹在揮著牠們的小螯,那麼小的宣戰,那麼小的共舞,牠們嘶吼著我完全聽不見的聲音。目睹這一幕,忽然間我決定加入戰局,也在棧道上用力跺步。這些小螃蟹被突來的震動嚇了一跳,各自躲回自己的小洞裡。

過沒幾分鐘,這些小螃蟹又鑽了出來,這裡碰,那裡撞,繼續忙牠們的事。「對不起啊,我太激動了。」我向小螃蟹們道歉。

於是我決定了,如果以後在散步的途中,遇見誰要欺負這些小螃蟹,要偷拔水筆仔,或是虐待河邊的野狗,我都要挺身制止。並不出於理念,當中沒有願景,只有對這些身邊之物的微小感情,那是一點用都沒有的感情,卻也是堅定的感情。這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我不要它消失。所以我宣布,這段河岸就是我的守備範圍。

親愛的濕疹菜鳥,每個人有各自的守備範圍。有些人能滿場跑,接住各種受傷失落的人事物,甚至去照顧北極熊;有些人能付出的有限,選擇守護著自己周身的小世界。沒有誰比誰更無私,大家都只是感情用事的笨蛋而已。

所以,親愛的濕疹菜鳥,如果你喜歡你辦公室的同事,就當作是其中某些人特別怕冷,為了他們而忍耐吧。若這已超出你的守備範圍,那就沒法度了,搞不好你該考慮換一份願意守護你,願意為你打開冷氣的工作喔。

不過,出門散步一下,你應該也能感覺到氣溫已經涼下來了。這樣的話,辭呈是不是等明年夏天再遞出去比較好呢?

2017年9月27日 星期三

你該走了

今天回實驗室拿有病的行事曆給文玲恩師,然後取得俊學的A3尺寸攝影作品三幅。我們師生站在桌子前面玩弄那些要送給別人的杯子,一面玩一面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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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師說,有時候覺得自己還像二十幾歲,很可怕。已經X歲了,想要有一點改變,想要改寫自己的劇本,不能一直這樣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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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著她,想起第一次見到她是十年前,在商院的教室裡,她帶著一輛自行車,和一個光頭自行車師傅,正要弄一個校園自行車的創意什麼計畫。我是單車社的社員,她邀情我們一起來,看看有甚麼辦法可以管理那個時候實驗室買的一堆摺疊車。後來不知道甚麼原因,事情沒成,幾年以後,這些車離開了創意實驗室。我變成了學程的學生。又過幾年,我畢業。又回來....又畢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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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出清了不少舊時代的雜物。球池,鍋碗瓢盆,某些學生作品。實驗室牆壁上前朝遺孤們留下的明信片也都清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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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老師背起背包,說:「這種場合真是熱鬧快樂,可是又很感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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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概明白她的意思,並且也感覺到,某些事情結束了。老師下班之後,我留下來跟幾個好玩的傢伙一起吃便當,玩桌游,丟球,接球。到了晚上八點半的時候心中像是有一個鬧鐘忽然間響起來一樣,鬧鐘叫著「你該走了,你該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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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鬧鐘到底是誰設的,又為什麼會在這個時間點響起來,我完全沒頭緒。在空曠無人的山上停車場,我戴上安全帽,發動機車,打開大燈,明明已經九月底了,天氣還是熱得像烤爐一樣。一面滑下山,一面想要把這鬧鐘送給夏天,告訴他:「你該走了,你該走了。」

2017年9月21日 星期四

最近在看動畫《第一神拳》。

最近看完《第一神拳》第三季的動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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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集接著一集,挑戰者與保衛者的對決,天才型與努力型的對決,理性與野性的對決,一路靠著自己孤獨的拳手與一路有同伴支持的拳手的對決.......這是一部價值觀對決的動畫,誰的心夠強,誰的拳頭就能夠獲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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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擂台上,倒下以後才是考驗,考驗每位拳擊手再站起來的理由,有人是不想輸,有人是不能輸,有人是為了證明自己的努力有價值,有人的必殺技被破解了,想盡辦法改變節奏加強鍛鍊,當他的拳頭再次發揮威力時他才能重新取回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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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集接著一集看著,太投入劇情了,跟朋友喝啤酒聊天的時候提到這部動畫的時候不小心脫口而出:「好想要有一個教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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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拍拍我的肩膀對我說:「胖子,你要認清現實啊,現實是每個人都在自己的擂台上,進行著自己的戰鬥,沒有人有空來當你的教練,自己站起來,自己打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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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嗯,沒錯。每個人都在自己的擂台上。啊,想到村上春樹,就好想吃炸牡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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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村上春樹寫的,「我終於用完餐,喝完最後一口啤酒,站起來,付過帳,走出外面。朝車站走著時,我的肩膀一帶輕微感覺到炸牡蠣安靜的鼓勵。那絕對不是不可思議的怪事。因為炸牡蠣對我來說,是重要的個人反映之一。而且森林深處有人正在戰鬥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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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一閉起來就看見,森林深處的擂台上,有裁判正在倒數讀秒。

2017年9月11日 星期一

短筆記

關於自己是什麼,是一連串的回答,是像呼吸一樣穩定卻每一次都不一樣的回答,今天說出口的句子就算跟昨天的句子完全一樣,也有一點點的不同。保持自己的清醒,保持著抵抗,保持著雞排要切不要辣保持著拿鐵去冰不加糖,保持溫暖,保持清爽,都需要無比的耐性和堅持,在這些行為之中發現樂趣,並把看起來徒勞無功的事情,視為自己掌握的命運。沒有人逼你保持著這些,這些都是你要的,這樣的想法會在心中滲出甜味。辛苦的事情,孤獨的事情,在別人看來一點價值都沒有的事情,都會是關於自己的答案。如果累了,放棄回答了,想要有指引,想要把自己交付出去,想要靠著別人告訴你是誰,決定你是誰的話......情況輕微一點就會談一場沒有自我的戀愛,嚴重一點就會走上感恩師父讚嘆師父的道路了。

2017年9月6日 星期三

夏天會再來的

今天受人所託,去一間巷子裡的唱片行買CD。雖然店面沒有很難找,但第一次去,還是在巷子內反覆確認店址。經過一條不正確的巷子前我停了下來,有一顆蛋黃色的夕陽正好切齊遠方公寓的樓頂,就像一顆氣球那樣浮在那裡。

天氣很熱,但這個時間,這個角度,確實已經有秋天的感覺。秋天來了,我想起某一天坐在咖啡店裡,在窗外看到一個朋友走過。以前的話,我是會衝出去拍他的肩膀的。那天不曉得為什麼,覺得自己無法再靠近他。原本站起來到一半,又坐回位置上。他的身影逐漸變小,變小,走到巷子的另一頭去了。

看到夕陽就在那邊我想起他,秋天來了但有東西不見,雖然感傷卻也在這個有點封閉的暑假裡讀了幾本帶著我往前走的書。那天我在心裡對著這位朋友揮手,也許屬於我們友誼的夏季已經結束了呢。

走進唱片行,看著陌生的唱片牆,在許許多多不認識的獨立樂團中,找到了一開始另一位朋友指定的CD。這時看到左小祖咒的專輯被放在牆角不太顯眼但也還蠻不錯的位置上,拿了一張給自己。左小是陳昇的好朋友,兩個人的音樂也互相影響滲透。

這幾次陳昇跨年,左小都有來唱。雖然他唱歌的腔調很不悅耳,但希望他明年還可以來。為此買了一張他的專輯《風月情色在台北》,想著如果他能因此收到錢,受到鼓舞然後繼續到陳昇的場子來唱歌就好了。

我還沒聽,卻覺得對我來說這是一張關於友誼的專輯。友誼裡有愛,但那也是會因為各種耗損而消失的東西。想著想著覺得心凹了一塊下去。走出唱片行的時候夕陽已經不見了,柏油路變成藍色的,我找了間便利商店坐下來整理包包,發現包包底下磨出了一個小破洞,拿出針線包想要縫補,卻發現黑色的棉線已經用完了。

對於秋天以後所要面臨的種種,完全沒有把握。想要沿著海走路,一路高歌。夏天會再來的,夏天會再來的。

2017年8月22日 星期二

我想像薛西佛斯一樣快樂

【我想像薛西佛斯一樣快樂】
E告訴我:「我覺得是你要先讓自己覺得有感,別人看了才有感,就像你說假音那個因為是你真實的感覺 我看了就大笑覺得超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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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想到要賣東西心情就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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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很快樂,跟插畫家一起工作很快樂。今年初我們又開始工作,我問她說,今年要畫甚麼?她說,想要畫一點關於病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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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好也在那個「病」的狀態裡,因為想要解脫出來,很快地就寫出了四篇身為現代人會有的虛構病症的初稿。對我來說那近乎一種絕望的狀態。所以現在一想到要把這個東西,推銷給不知道需不需要這個的陌生人,就覺得怪。其實現在的校園版行事曆,該有的都有了,並不需要我們這個版本繼續為學校服務什麼。我想繼續工作下去的原因單純只是喜歡跟插畫家一起討論,一起交換資訊和心得,喜歡用這樣慢慢地,想很開的節奏來回工作。這樣我可以任性地指出我想要指出的東西,她也可以畫她想畫的,做她想做的實驗。創作政大頭這件事,已經變得太私人,太自由,又太沒有賣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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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在讀卡謬寫的〈薛西佛斯的神話〉,薛西佛斯就是那個被處罰把圓滾滾的石頭推到山頂上的那個傢伙。推上山頂,巨頭固定不住,所以就再次滾下山。薛西佛斯就只好一次又一次地把石頭推上去。這是天神對薛西佛斯的處罰。感覺天神給人類的處罰,就是這種荒謬的徒勞。我們一天一天重複著必須重複的工作,有些人醒來感到荒謬,決定叛逃。有些人感受到荒謬,卻能夠繼續地工作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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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謬在最後一句的結尾是這樣說的:「通向山頂的奮鬥本身,就足以充實人心。我們應當想像薛西佛斯是快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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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麼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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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想要讓所愛的人快樂起來,盡了全力,那快樂卻總是一下子就消散。明明想要讓自己也快樂起來,去運動,去購物,去發表作品,那快樂依然像石頭待在山頂上的那半秒鐘那樣短暫。明明就是這麼地徒勞,為什麼還是想要活下去,為什麼還是這麼熱烈地想要把石頭推上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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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對於能讓我愛的人快樂起來這件事感到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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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一件小事,為某個特定的人寫,跟某個人一起喝咖啡,讓我擺脫虛無,讓我感到充實。即便要把某個人推上山,不會比推石頭容易,即便他的孤獨比我的孤獨更巨大,我也要把我的臉貼著,用我的體溫把那顆石頭抱暖,跟這個人一起上山下山。我知道地心引力像絕望一樣一直在那裡,我也知道山頂一直在那裡,但這個矛盾我願意接受。所以我繼續推著石頭。往山頂前進,滾下去,往山頂前進,滾下去,往山頂前進,滾下去,往山頂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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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來許三個願,希望自己能更知道自己將要面對什麼,希望自己能夠不把滾下山當成處罰,希望有一天我能體會或得到薛西佛斯的快樂。希望終有一天這一切會像小時候帶著游泳圈去玩滑水道那樣好玩。嗯,再許一個願也沒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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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一想到要賣東西心情就掉下去,之後還是會想辦法把石頭再次推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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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這是一篇M屬性的自白。












2017年8月21日 星期一

一聲響亮的 救!

                                                                           圖 Tai Pera

Q
李達達好,我每天上班都遇到怪事,害我變成一個煩躁的人。該提供資料的人遲交(或亂寫),還怪我為何要求這些資料,殊不知我也有苦衷,我只是被指派任務,他們應該要去怪上級長官才對。總之,我想快樂地工作,結果每天上班都氣呼呼,有沒有什麼方式可以讓我變回氣質的OL,過得快樂一些呢?

(辦公室負責彙整資料的苦主)

A
親愛的辦公室負責彙整資料的苦主,為了站在妳的立場思考妳的提問,我發揮了全部的想像力,把自己想像成一名氣質OL(Office Lady,辦公室淑女)。結果我發現自己既沒有Office,生理和心理層面也都很不Lady,關於成為OL的條件,我完全不具備,頂多只能當一個有氣質的XL。

幸好我有一個OL朋友。

我們三年見不到一次面,她像某種周期很長的彗星那樣,久久才撥一通電話來給我。幾個月前她在電話裡抱怨工作,情況與妳的極為相似:某部門同事拖欠資料,造成她綿綿無絕期的痛苦。

但與妳的狀況不同之處在於,她暴走了。

她說:「後來我把整間公司的資料統統先整理好,但拖了半年沒交出去,直到大老闆來催,我才告訴他,『全公司的資料早就弄好了,獨缺某部門,只要他們今天把資料給我,我今天就可以送件。』因為大老闆親自去催,對方很快就交上資料。不過,押著全公司資料的人畢竟是我,所以我這邊也收到了嚴重的警告。」我在話筒的另一頭一面佩服,一面想起以前的事。

十幾年前的我們都是國中生,暑假的某個晚上她第一次打電話給我。

電話響的時候我躺在客廳沙發上看電視。她很無聊,我也很無聊,所以我們就聊了五十分鐘。那是我第一次講這麼長的電話,還不知道會有副作用,掛掉電話才發現我的脖子像被灌了水泥一樣,無法動彈。

雖然脖子很痛,但我不覺得苦(這算不算硬頸精神?)。因為對方是女生,對我來說女生簡直是來自異世界的人類,一想到可以與異世界的人通話,我就興奮得不得了。

我們密集地聯絡,交換各種意見與評價。她說一號同學打球很帥,二號笑起來像笨蛋,三號有一套瘋癲的處世之道,四號明明很聰明可惜不努力……我說理化老師有點兇,歷史老師的笑話很低級,童軍老師最可愛……

「金城武跟王力宏如果要我選一個的話……」講到一半她那頭忽然斷線了,我回撥好幾次都不通。因為在放暑假,沒法到學校當面問她發生了什麼事,我只好每隔幾天打去一次。

但接電話都是她家人。

她不是在洗澡,就是在前往浴室的路上,沒辦法接電話,也從未回電。我很生氣,氣到以為自己只是想找個人說話,所以就連補習班工讀生打來的招生電話也接起來拚命講,講完之後反而更空虛。畢竟只有她是與我旗鼓相當的對手,我們聊起天來像在打乒乓球,互相廝殺,卻從不掉球。其他人終究比不上她。

就在我開始懷疑她是不是討厭我,不想再跟我這種XL的傢伙聊天時,她終於打來。聽筒裡她低聲地說:「不能講太久,會被我媽聽見。」原來不是她要疏遠我,而是她家通話費暴增,所以她媽開始進行電話管制。

畢業後,我們只在市話費率最低的深夜時段聊天,聊理想與未來,聊挫折與怨恨,聊因為所以蟑螂螞蟻數學國語生活與倫理。

高中、大學、出社會,隨著各自的世界愈來愈開闊,電話兩頭陷入沉默的次數也愈來愈多。如今已發展成一年互撥一通電話給對方祝壽的狀態了。

幾個月前她打來的時候,我困坐在便利商店裡看著馬路發呆。

她抱怨完隨便下了個結論:「上班就這樣,分內事做完,其餘的時間就是自己的。你呢?你過得怎麼樣?」這一問讓我感覺自己像玩紅綠燈遊戲的孩子,喊出「紅!」以後等了好久,終於聽到一聲響亮的「救!」她不是打來訴苦,而是來確認朋友是否還活著。

所以親愛的苦主,趁有事可抱怨,打個電話給妳的好友吧。妳一句伴君如伴虎,他一句拌飯如拌麵,兩人嗚哩哇啦亂講話,就算什麼都沒解決也是一種互相拯救。

也許聊著聊著,就能找到變回氣質OL的辦法。

●本專欄誠徵生活難題,請簡述您的疑問或者困境,並且附上您的暱稱、職業等等個人資料,寄至繽紛版收件信箱(benfen@udngroup.com),李達達將竭盡一切所能為您分散注意力。

20170810 UDN

2017年7月22日 星期六

如果我有一百三十歲

如果幾十年後,我不小心變成一個長壽的人,我就要到處宣揚我的養生之道。我要去跟嗜睡的人說,不要睡,睡太多對身體不好;我要去跟減肥的人說,吃吧吃吧,太瘦對身體不好;我要去跟有錢的人說,錢給我,錢太多對身體不好。我要到處去傳道,授業,解惑,把自己變成一個養生神棍。

這樣的我大概會活到一百三十歲,變成突破人類壽命極限的超級人瑞。到時候就是西元2118年。2118年的台灣已經沒有鳥沒有魚,沒有新的小孩子誕生,沒有人類開的早餐店。所有的服務業都被機器人取代:機器人女僕咖啡店,機器的偶像歌手,機器的歐巴桑牽著機器的黃金獵犬,在巨大的機械城裡散步,拉出超合金的便便。天空中有很多機器鳥,每天早上五點到晚上七點,它們用假髮一樣的翅膀在河面盤旋。2118年,人們會想辦法讓所有東西保持一百年前的樣子,假裝世界沒有毀滅過。

我一百三十歲生日那天,大概會接受《長輩日報》的機器記者採訪,被放在「今日我最老」的欄位。機器記者大概會問我長壽的祕訣是什麼,我大概會告訴他:「每天打電動。」

所謂的人瑞已死

「除了打電動呢?您一天的作息如何?」機器記者問。我說:「起床,出門吃早餐,我家附近的早餐店第三代老闆娘死了以後,換成了機器老闆娘。我會跟機器老闆娘點一份古早味熱狗蛋餅,帶去淡水河邊慢慢吃完。」

「然後我會去網咖打電動……」除了我以外,2118年還有許多老骨董被留下來。老網咖有老電腦,老鍵盤和老遊戲。我細心地講述我與每一款電玩遊戲的淵源,談論打電動如何鍛鍊我手眼協調的能力,讓我常保青春。機器記者一面點頭一面微笑,不再打斷我。

幾天後,這段訪談被刊登在《長輩日報》的3D網站上。原本我以為自己會被塑造成某種人瑞英雄,冠上「最長壽的人類遊戲玩家」這種金光閃閃的頭銜,但沒想到文章標題竟然變成〈一百三十歲人瑞養生祕訣:熱狗蛋餅〉。我那些老故事,被改寫成我完全不認得的東西……但是文章點閱率破萬,底下每一則留言都在問:「長壽蛋餅哪裡有賣?」

就算變成人瑞,我還是失去了詮釋自己的權力,這就是所謂的人瑞已死。

有天分的人隨便拷

一百三十歲的我,大概是因為很懷念十三歲的自己,所以才借題發揮,把打電動當成養生之道拿出來講。

我懷念十三歲那年暑假在小白家打的電動,也懷念小白。他家在河的另一邊,星期一到五他爸媽去上班之後,我就帶著我的熱狗蛋餅,搭公車去找他。

以前我們會拉起窗簾,把電燈都關掉,再把電視機和遊樂器打開,然後一人一個馬克杯,在汽水裡加一堆冰塊,一邊打嗝一邊打電動。以前我們最常玩的是格鬥遊戲,小白化身為穿牛仔背心的金髮肌肉哥,我則變成紅頭髮的長腿美男。以前的男孩對決就是用手指頭互毆,直到一方倒下。

以前我是新手,在原地亂打亂跳;小白則是老手,一出場就噴出一道金光火焰,把我的長腿美男轟飛。螢幕裡的裁判跳出來大喊「K.O.」,金髮肌肉哥高舉雙手,跳起勝利之舞。螢幕外的小白把自己當成肌肉哥,對著我跳同樣的舞步。我明知這款遊戲無法聲控,卻還是在客廳中心呼喊「美男!美男!」但叫也沒用,這就是所謂的美男已死。

我問小白他那些酷炫的必殺技該怎麼拷,他卻臭屁地說:「有天分的人,隨便就能拷出來。」此話一出,小白變成我的電玩大師兄兼心靈導師,十三歲的我崇拜他,羨慕他,想要變得和他一樣強大。

啊──多麼臭的領悟

「你不是沒天分,只是還沒開竅而已。」以前每次輸給小白,他都會這樣鼓勵我,要我繼續跟他打下去。

但不管我怎麼拷,就是拷不出大絕招。我吞了太多敗仗,變得憤世嫉俗。我恨祕技,我恨沒有天分的自己。但十三歲的我很天真,願意相信就算沒天分,靠著努力也可以獲勝,所以我決定要用白開水一樣的直拳打倒小白。

因為這份偏執,某個陽光金黃的午後,我又連敗了。汽水太冰,蛋餅太油,我輸得太難看,所以躲進小白家的廁所,當我的屁面一沾到他家的馬桶座墊,滿肚子的委屈與不甘瞬間炸開。我表面保持冷靜,底下卻劈哩啪啦不停哭泣,待我體內的負能量宣洩完畢以後,我才滿足地悲嘆了一聲,清理,起身,壓下沖水閥,目送漩渦將我那些哀傷的漂流木統統帶走。

呃,漂流木太多了沖不下去。

我杵在馬桶前,等水箱再次注滿。廁所變成我思考人生哲理的小房間。我腦內有個聲音說:「跟大便一樣啊,打電動要放輕鬆,讓括約肌自動為你工作。」啊——多麼臭的領悟。

第二次總算沖乾淨了,從馬桶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看來,它應該是個能夠託付心事與祕密的好對象。我洗手,關燈,重新抓起搖桿,回到擂台上面對小白。這次,我終於拷出了必殺技。一整排紫色火焰擊中小白的金髮肌肉哥,只要再打中一拳我就贏了。

但那一拳我又揮空了,小白抓住了反擊的機會,對我放出連續一百擊的火焰連環踢。最後我還是輸給了必殺技。

只要有一點帥就是養生

那天傍晚搭車回家,十三歲的我坐在最後一排的椅子上。公車爬上橋的時候,我推開小氣窗,車窗外的夕陽被遠方的高樓吃掉了一塊,微涼的晚風吹進車內,前座的椅背上有好幾句立可白寫的髒話,我也想罵點什麼,卻沒力氣,我覺得自己將會一直輸下去。

失敗的預感將我吞沒,公車搖搖晃晃下橋,十三歲的我不知道為什麼,忽然覺得那個無限接近勝利卻總是輸掉的自己,其實有一點帥。那成為我悲劇英雄路線的開端。後來每當我敗給現實,敗給慾望,敗給一首歌或一句話,敗給所有比自己更好的東西的時候,我就會像認罪那樣坦承自己沒有天分,然後抱著小小的悲壯心情,繼續輸下去。

要到很久以後我才知道這世界上有攻略本的存在,那小冊子裡記載著每一隻角色的必殺技,火焰劈啪腳,雷射逼哩眼,冰山吧啦拳……要到很久以後我才知道小白在邀我去他家玩之前,早就記牢了各種招數的按鍵組合。他是我唯一的朋友,我本來就沒有勝算。

要到很久以後我才會知道自己是否長壽。現在的我,經常熬夜,焦慮的時候吃很多甜食,只在特定的好天氣運動,運動是散步跟逛街。我買很多戶外用品,登山鞋,保溫杯,卻只在公園裡使用。照鏡子的時候我會跟自己的身體道歉,對不起鬆弛肥大的肚腩,對不起爬滿血絲的雙眼,對不起硬梆梆的腰與背,對不起左手的疤,對不起被蛀掉的牙,對不起我的身體,讓你輸得這麼狼狽。照這樣下去,我想我應該沒辦法像開頭寫的那樣,活到一百三十歲。我想我並沒有長壽的天分。

如果人生終將是一場必敗的遊戲,那我希望自己至少能輸得帥一點,我要把所有的跌倒都變成特技表演,我要把所有的掙扎都拿來說嘴。

如果我真的有一百三十歲,那時候的我,大概還是會在回家的公車上睡著。也許我會夢見河中央沙洲上有一隻活生生的鳥,夢見牠有純黑色的羽毛和血紅的爪。牠的眼神是一口無底的井,風撫過河面,牠為我張開翅膀,在我踏進河中決定要跟那隻鳥一起飛走的瞬間,旁邊的乘客會把我搖醒。醒來以後我大概會非常想哭,因為我活得太久了,而且又睡過頭太多站。

但到時候我就可以故作瀟灑地對全世界說:「每天打電動就是我的養生之道。」沒有人能夠反駁。然後我家附近的機器人早餐店,就會開始賣起長壽熱狗蛋餅。

如果真的有西元2118年。


2017-07-08 06:00聯合報 李達達

2017年7月13日 星期四

請妳留在地球上

Q:達達你好,我跟這世界總是格格不入,不管在哪個圈子都是邊緣人,連在人行道上走路都只敢靠邊邊,有時我甚至覺得自己是個外星人。請問這樣的我該如何打入人類群體,又不被群體打?(獨自吃午餐的烏龍美小姐,扭轉乾坤的28歲)


A:親愛的獨自吃午餐的烏龍美小姐,這題被我擱了好久,刊出的時候我想妳已經不止二十八歲了。這些日子以來我不斷思考妳的提問,以下是調查結果,希望妳還在地球上,讀得到這篇,並原諒我拖了這麼久才回覆。

我經常去公園散步,有一天我腦袋抽筋,就把妳的提問丟給池塘裡的鯉魚們。我問牠們要怎樣才能打入魚群,鯉魚當然聽不懂人話,所以半個泡泡都沒吐回來。

「能讓鯉魚開口的也許只有飼料了吧。」我把十元硬幣投進鯉魚造型的飼料販賣機,一包魚飼料從魚尾巴下面那個洞滾出來。從那個洞滾出來感覺不太衛生,但鯉魚們並不在意。我撒了一把飼料,二、三十張大嘴擠出水面,爭吵搶食,激起水花,陷入瘋狂。大夥只顧吃,沒空理我。

此時我注意到池子邊有一條冷靜的黑色小鯉魚。

牠頂著水面上一塊枯葉碎片,把那碎片吸進嘴裡又吐出來,吞吞吐吐好幾回,看來有點落寞。親愛的烏龍美小姐,那時候我就想,如果妳是一條獨自用餐的鯉魚,應該會是那條小黑魚。

我把妳的形象與小黑魚疊在一起。因為想跟妳當朋友,就往妳那邊拋了把飼料,沒想到原本聚集在池畔的大魚們一瞬間全部朝妳撲去,妳嚇壞了,躲起來,什麼都沒吃到。

為了還妳個清靜,我用最後幾粒飼料引開那群肥鯉魚,打算等到妳現身之後再向妳道歉,但我的愧疚感被另一件事打斷。

我丟出的最後一粒飼料剛落水,就被一張尖尖的嘴巴咬住。仔細看才發現,那不是鯉魚,是隻小烏龜亂入了這場盛宴,牠吃到跟自己無關的大餐。

我把自己的影子跟小烏龜疊在一起,想起小時候的事。

童年的某個暑假,我媽帶我跟弟弟去一處野溪營地露營。我們整個下午玩水,丟石頭,把皮膚曬得又燙又紅。玩累了,天黑了,晚風吹來,我聞到遠處有食物的油香。

我追著香味,穿過露營區的大門,發現幾張擺滿食物的桌。桌上有薯條、汽水、炸雞,看起來是露營區提供的自助式晚餐。客人們排隊夾菜,端著盤子有說有笑,我也拿了一個紙盤,乖乖跟著排隊,然後夾了滿盤的垃圾食物、倒了一大杯汽水,滿心歡喜地跑回帳篷,喘吁吁地跟媽媽說有免費的自助餐可以吃。

媽媽跟弟弟也滿心歡喜地捧了兩大盤食物回來。我們三人坐在帳篷外,星星點燈,溪水伴奏,我們低頭猛吃。再抬起頭來的時候盤子就空了,我打完嗝感覺睏,牙都沒刷,滿肚歡喜地呼嚕呼嚕睡著。

隔天一早三顆圓滿的肚子被帳篷內的高溫熱醒,弟弟吵著想回家。媽媽款好行李,背起藍色大背包,帶我們到櫃台退還置物櫃的鑰匙。取回押金以後,媽媽忽然抓緊我跟弟弟的手,一聲不吭地走出露營區。我跟弟弟察覺異狀,也低頭快步不敢說話。

走到公車站牌,媽媽回頭看一眼,才鬆手對我說:「剛在櫃台看到一塊牌子,寫說昨天的晚餐Buffet是人家的派對。你害我們吃到別人的晚餐了!」媽媽的右手舉起來了。

公車靠站。原來她是在招手。

在逃亡的班車上,我做了個決定──如果我們被抓到,我就要說:「炸雞和薯條全都是我一個人吃掉的,跟這兩個人沒關係,要抓就抓我吧!」我一面想著,車子一面搖晃,穿過隧道,跨過小橋,逃離了案發現場和刑罰。我僥倖地長大。

所以親愛的獨自吃午餐的烏龍美小姐,我覺得因為腦袋清醒而有點孤僻的妳,其實是很棒的地球人喔。像我這種搞不清楚狀況就混進別人的圈子,還帶著媽媽和弟弟一起白吃白喝,然後又急急忙忙逃出來的傢伙,反而比較容易被當成外星人吧。

不過,感覺自己是外星人,跟被別人當成外星人,似乎不太一樣。欸,那是另一個問題了,容我再去問問鯉魚。希望妳能繼續留在地球上,等著下一篇,並再次原諒我,因為下一篇大概也會拖很久。

本專欄誠徵生活難題,請簡述您的疑問或者困境,並附上暱稱、職業等個人資料,寄至繽紛版信箱(benfen@udngroup.com),李達達將竭盡所能為您分散注意力。


20170706 聯合報繽紛

2017年7月7日 星期五

烏雲來了,準備上路前我讀到了谷川俊太郎的詩。

前往西濱往北之前,我在大肚的圖書館裡吹冷氣等上路的感覺來找我。圖書館裡都是放暑假的國高中生。因為是星期二,和我年紀相近的人一個都沒有。大家都在上班。我抱著安全帽,躲著中午的陽光。想著接下來的路會不會有危險呢?雖然騎過很多次了,但是難免想到,如果不好的事發生了該怎麼辦。還是忍不住會想:「會是今天嗎?」

一上路以後,我就哪裡都不在。因為抓著油門,不斷前進,所以沒有一個固定的座標可以描述我的位置。因為一直活著,所以沒有一塊墓碑可以定義我的方向。可是如果出了車禍撞上了什麼,有什麼無法突破的難關的時候,就結束了。意義變得很清楚,事實將會很單純。一場意外。毛毛蟲過街的時候被我輾過,蝸牛要去交配的時候也被我輾過。蟑螂被我輾過,還有小青蛙,小蛇,都被我輾過。當然我會很小心,確保自己的安全,但喜歡騎車的我,真的要發生什麼事情其實也不是沒有可能。運動員也有可能會因為心臟突然不爽了,而停止跳動。對機車騎士來說生命是一個限定範圍內的東西,如果超出了那個範圍,就有可能會失去生命。

烏雲來了,準備上路前我讀到了谷川俊太郎的詩。

〈再見〉◎谷川俊太郎 譯:田原
我的肝臟 再見了
與我的腎臟和胰臟也要告別
我現在就要死去
沒人在我身邊
只好跟你們告別
你們為我勞累了一生
以後你們就自由了
你們去哪裡都可以
與你們分別我也變得輕鬆
留下來的只有素顏的靈魂
心臟啊 有時讓你砰砰驚跳真的很抱歉
腦髓啊 讓你思考了那麼多無聊的東西
眼睛、耳朵、嘴和小雞雞你們也受累了
對於你們都是我不好
因為是有了你們才有了我
儘管如此沒有你們的未來還是明亮的
我對於我已不再留戀
毫不躊躇地忘掉自己
像融入泥土一樣消失在天空吧
與沒有語言的東西們成為夥伴
_____________
讀完這首詩以後,眼睛熱熱想要流眼淚。走出圖書館,戴上安全帽,發動機車,一路往北騎。穿過台中港區,經過苑裡、通霄,一路往北往北再往北。回到台北,在自己的房間裡坐下來以後,那種:「會是今天嗎?」的感覺才逐漸消退。

2017年6月15日 星期四

記小黑貓。


昨天晚上家人都睡了以後,我聽到樓梯口有喵喵叫的聲音。五分鐘以內,聲音越來越靠近,越來越大聲,幾乎逼近我家門口了。打開門一看,是一隻一歲不到的小黑貓。看我探出頭來小黑貓嚇了一跳,倒退跑了兩三階,然後看著我。我看著牠,不知道該怎麼辦,就也喵了一聲。小貓喵回來,我再喵回去一次。然後牠就回頭,撲通撲通下樓梯,走出我家一樓鐵門,走進雨夜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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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房間的我頓時難以入睡,滑手機查了養貓的細節,想著自己適不適合養貓。滑了一下才清醒,小黑貓已經跑走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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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黑貓宅急便的小貓啊,是不是有什麼包裹要我簽收啊?」我的腦袋恢復為平常的樣子,然後就睡著了。

2017年6月11日 星期日

南無嚕啦嚕啦嘿

                                                               
20170609聯合報                  



Q:李達達你好,不管餓或不餓,我常常處於「好、想、吃、東、西、喔」的狀態,一逮到機會就對自己說:「啊,去吃東西好了。」但一坐進餐廳,看見玻璃反射出自己的吃相,便會感到空虛。因為我明明花了超多錢,卻怎樣也吃不胖,覺得超悲傷……(空腹感女孩)

A:親愛的空腹感女孩,所以妳要問我變胖的方法嗎?在變胖這方面,我真的是某種程度的天才喔。只要隨便吃吃,每天睡前默念三遍嚕啦嚕啦嘿,我身上的肥肉就會源源不絕地冒出來。因為我是天才,從來沒有努力過就胖起來了,所以我也沒辦法傳授妳吃胖的技術。

不過我倒是可以傳授妳投籃機的技術。

很久以前我讀高中的時候,學校對面有一間電影院。電影院裡有一整排投籃機。我升上高三那年暑假,下課回家之前,都會去跟投籃機對決。遊戲規則很簡單,只要投進的球數超過門檻,就可以晉級下一關再投一回合。但第二回合開始,籃框會像是在挑釁人那樣,嘿嘿嘿地左右搖擺起來。為了進步,每天放學後我都在角落的機台練投,我耗盡了銅板,終於掌握抓球與出手的節奏感。

告訴妳,投籃機的祕訣就是:保持身體的彈性,跟隨籃框左右搖擺,一手補球一手投球,默念嚕啦嚕啦嘿,就可以喝喝喝喝喝連破五關,靈魂昇華,最終成為總分突破五百分的投籃機器。

唉,身為一名高中生的我,應該要變成考試機器才對。

可是很遺憾的,我的體質對物理、化學和數學過敏。就算老師為我逐步分解算式,把肉切成小塊小塊餵我,我可憐的大腦還是完全無法吸收那些美好的知識。每次考試,我眼前的題目卷就會變成一座巨大廣場,每一題都是廣場上的一位陌生人,每位陌生人看起來都不懷好意,好不容易找到一個熟悉的背影,上前怯怯地問:「嘿,你是C對吧?」對方卻轉過頭來罵我:「你才是C,你全家都是C。」

因為每一題都猜C,我被死當,留下來暑修。

暑修補考再沒過,就要留級,我向同學阿傑求救。阿傑是理科天才,他總能找出解題的關鍵,運球,轉身,上籃,然後帥氣地答題得分。暑修下課後,我帶著補考題庫,約阿傑到學校對面的速食店,請他一題一題教我。

我們坐在地下室,餐盤上有薯條和可樂,他把防油紙抽出來當答案卷,明明跳過好幾個步驟,卻還是可以得到正解。我問他怎麼辦到的,他說是單純換算而已,套公式就好。我好羨慕阿傑,他是全對的男子。他能想起對的公式,在對的時間讓它們發揮對的魔力。給他雲的高度,他就能算出一滴雨墜落的速度;給他風速,他就能得到雨滴落地的角度。

給我一場雨,我只會發現自己忘記帶傘而已。

天才救不了廢柴,阿傑用一包薯條的時間算出全部的答案,要我把考卷帶回家自我了斷。

我低著頭走出速食店,逃到投籃機面前。整個暑修我學會的只有投籃,我明知這是毫無用處可言的興趣,但那個下午,我還是把身上全部的銅板都花光,我一球接一球,唰唰唰,投到手臂和肩膀都硬梆梆。只有投籃機不會放棄我,它對我說:「兩分球,你好棒,三分球,神射手。」

後來,我也放棄治療了。我把阿傑給我的選擇題解答背起來,勉強通過補考,親手葬送自己的理科腦。

親愛的空腹感女孩,學習理科和增肥雖然是兩回事,但我懂妳的徒勞與傷悲。我們都是落水者,想要拯救自己,拚了命划水也只能載浮載沉,而那些天才卻像航海的大輪船,隨便一個轉舵就足以將我們捲入自卑的漩渦之中。

也許我們都可以再隨便一點,只要健康無虞,管他肥肉瘦肉。如果我是發胖的天才,那妳就是吃不胖的天才。我們應該要彼此欣賞,而不是強迫自己變成對方的樣子。

最近我那死去的理科腦託夢給我,他說這世界上的體脂肪正在透過某種神祕的機制,從某些人身上,轉移到另一些人身上。就像貧富差距不斷擴大那樣,有人拚命地吃卻胖不起來,有人明明沒張嘴,身體卻一直在膨脹……

南無嚕啦嚕啦嘿,願這塵世間所有體脂肪可以重新分配。

2017年6月4日 星期日

【我們互道晚安】


我忍住紅燈不右轉
忍住不盯著路上的妹仔
忍住這樣的薪水
忍住不做更大的夢,忍住噴嚏
快要忍不住的時候我低著頭走路
快要忍不住的時候我點一根菸
快要忍不住的時候我會接起電話
跟詐欺犯聊天
得知他也不好過
在通話結束前我們互道晚安

2017年5月18日 星期四

因為慾望是尖的


                                              圖:Tai pera

Q:李達達好,我與先生結褵二十幾年,他是個老菸槍,已經有高血壓、慢性支氣管炎,甚至曾睡眠中停止呼吸,令我十分擔心。我勸他戒菸並注重身體,可他老是敷衍,溜去外面躲避我的嘮叨或斥責,要是我念得太急切,他便會對我大聲咆哮。有時我為此夜不能寐,我該怎麼做,才能讓他理解我的苦心?(阿蓮姊)

A:親愛的阿蓮姊姊夫,您看到了嗎?尊夫人正為您的健康苦惱,而且她已經走投無路,才會來問我這個只懂得搞笑的專欄作家該如何與您溝通。這雖然不是社會版,但上報的話,多少代表事態嚴重了,要好好與尊夫人對話才是。

好了,苦心已傳達。接著,親愛的阿蓮姊,我雖沒有戒菸經驗可以分享,但希望能藉著自己的故事向妳說明人類的弱小。

我是個貪吃鬼,就算胃袋已經裝滿,腦袋卻總是不滿足,我一路吃吃吃,變得非常胖。因為胖,做很多事都不方便,也沒辦法順利地成為想要成為的人,所以成年後的某個夜晚我決定減肥。

當我付諸實行以後才發覺,減肥是一種勒戒。戒甜食、戒炸物、戒澱粉,要分清楚自己是飢餓還是嘴饞,要找低熱量但吃起來很無聊的東西作為替代。要不斷把自己的目光從食物上頭移開,要忍痛看著服務生把桌上的菜尾倒掉,還要拒絕晚餐的邀約以及種種好意。就算有個可愛的女孩子拿著一塊巧克力布朗尼要送我,我也必須要拒絕,然後告訴她:「愛我就不要餵我。」當時的我是這樣決定的。

下定決心的第十二天,依然沒有可愛的女生來送我布朗尼。甜食戒斷的我,在書桌前每坐十分鐘,就要去翻一次冰箱。冰箱裡有一罐已經打開的花生醬,百分之四十九的我好想直接挖花生醬來吃,但另外百分之五十一的我又告訴自己不行,我的腦內董事會好幾次都以一票之差把慾望擋下。消滅慾念就像吹熄蠟燭一樣,要滅一盞容易,但我每天有一百萬盞燭要吹,人生就是這麼渺小又漫長的戰爭。我咬著嘴唇回到桌前,完全沒辦法靜心工作,覺得腦袋變成一顆風乾的橘子,皮看起來沒事,可是裡頭只剩下纖維都沒汁了。

忍耐只是一層薄薄的膜,慾望卻是尖的,要是被戳到就會破戒。怕自己再這樣下去會把持不住,我決定逃去咖啡店,咖啡店的甜點每一口都要錢,只要多一重關卡,我就能有多一分自制力。

十二天沒碰甜食的我,走在傍晚的巷子裡,精神萎靡。因為瘦了一公斤,褲管鬆了點,當巷子裡的賊風吹起時,我踉蹌了一下,才明白什麼叫自我感覺弱不禁風。那陣風卻捎來另一個消息,不,是氣味,是奶油香,是剛出爐的麵包!我鼻孔大開,順著氣味的方向找,彎出巷子,一間小巧可愛的麵包屋出現在我眼前。

太陽下山,路燈未亮,天空投下藍色的影子,只有麵包屋的櫥窗透出溫暖黃光,那光像外星人飛船的引力光束一樣,把我吸了過去。玻璃將我擋在外頭,我把臉貼著窗,像去動物園看大貓熊那樣跟麵包說話。圓滾滾的那位是紅豆麵包吧,你好可愛啊,把你捧在手心的感覺一定很幸福。嘿,瘦長的法國麵包,你好優雅啊,請允許我將你裝進牛皮紙袋裡,我們一起散步,把台北變成巴黎吧。啊,親愛的布朗尼,把你禁閉在塑膠盒裡的人類真是太殘忍了,我馬上救你出去……

可愛的女生還來不及為我送上布朗尼,我就推開了麵包屋的門,快樂地迎接自己的失敗。

親愛的阿蓮姊,菸比甜食更難戒。說不定姊夫早就獨自奮鬥了好幾回,每一次破戒,就失掉一點信心。癮的來源非常複雜,可能只是個壞習慣,也可能是孤獨的副作用。所以戒癮的時候,我們需要的不是站在對立面諄諄教誨的法官,而是能夠互相支持的同伴。因此阿蓮姊,下次當妳看到姊夫點菸,就跟他要一支吧。雖然這樣講有點肉麻,但也許妳得進到他的霧裡,才能帶他出來。

我明白這是個糟糕且不負責的提案,不過我想這世界上只有妳夠格,應該也只有妳願意為他做這種傻事了。

20170516 聯合報

2017年5月8日 星期一

【會議記錄】


今天晚上開了一個很棒的會。聽到別的老師在各自的教室裡做的事情,覺得這個很好那個也很好。雖然大家都沒有要更進一步靠近彼此,但文玲恩師說:「你們都是你們自己。」的時候,整張桌子有一種五星連珠的感覺,速度各自不同,但剛好運行到了軌道上同樣的角度。太陽在某個地方,水星的影子投到金星的上,金星的影子投到地球上,地球的影子又罩住火星,遙遠的木星,土星,天王,海王,和被除名的冥王星都連成了一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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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機過了以後,這個連線就回到各自的軌道裡去,保持著固定的距離,繼續孤獨地在一片黑暗裡用奇怪的角度自轉,歪歪扭扭地公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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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這麼一個瞬間我以為這個學期已經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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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文玲老師話裡我撿到了一句話。原句是不是這樣已經不可考,但我想這樣講也許有點接近─「你的作品,你設計的空間有時候會讓人能沉浸在裏頭舒服到有點發暈,但有時候也會激起對方的敵意,讓對方想要在這裡跟你競爭,想要展現出自己也是那樣有品味的,也是很厲害的人。所以設計師要小心,其實自己的設計有傷害人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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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是甚麼樣的創作,都有傷害人的可能性。甚至,伸出手的拯救,或是按摩,或是擁抱,某個程度上也都帶著殺傷力。這個殺傷力改變被按摩的人,被空間包圍的人,被文字鑽進腦袋裡的人,這個殺傷力可以改變對方原本的狀態。就算是出於善意,也都有讓人受傷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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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天的最後,小苗提到一個觀點,她說她在尋找能量相當的人,她在找在座有沒有人要拿出足夠的能量來跟她一起玩。如果沒有,她就也提不起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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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忽然非常嚮往,互相熱愛,互相傷害,卻無法將對方殺死的互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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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時候,我才感受到老師所說的「當老師,其實就是一直在虧欠學生」。因為我們可能會傷害的來我們課堂上的同學,在某件事上鼓勵對方,另一些沒被鼓勵的到的事情就可能會冷卻,黯淡。一句不小心說出口的讚美,可能會被對方背在身上十年,二十年,說的時候雖然是出於自己的直覺,但說完以後我們就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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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出稿子以後,我很少回頭完整地再讀一次自己的文章。有時候是因為覺得那已經不是我的東西了,雖然發生的次數很少,偶爾還是有人會告訴我,他喜歡那篇的哪裡哪裡。我總是要花一些力氣去想,自己到底寫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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搞不好有人因此受傷了。因為發現我這篇講過的事情,跟那篇講過的事情,明明是同一件事,但我的態度卻不一致。或者有一些我不知道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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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沒辦法,這就是我喜歡做的事情。我的創作,我的生活,我的熱情都有可能造成別人或自身的割傷、燙傷、嗆傷,那些縮在角落裡的黑暗和那些高掛在天空的星星一樣脆弱,只要我去觀察牠們,我去書寫他們,我去接近他們,他們就會減少,他們就會蒸發,他們就會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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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寫作對我來說那好像成為了一種死法的選擇。有人為了甜點而死,有人為了知識而死,有人為了搖滾樂而死,把自己完全交給一件事,跟那個對象廝殺,纏鬥,然後一起目送那段時間,一起倒下。雖然最後也沒成為什麼東西,也沒成就什麼偉大,但那都是極重要的戰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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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想起春上村樹雜文集裡第一篇談炸牡蠣的文章,那文章的最後一句話說:「森林深處有人正在戰鬥著。」
今天的會議上看到了好多人,從各自的森林裡探出頭來。

2017年4月18日 星期二

失戀的時候適合

                                                           圖以及問題來自Tai Pera

Q:李達達好,我是個在異鄉失戀的插畫家。我飛出國,和遠距離交往五個月的超完美對象見面,但相處五十天後卻發現我們不適合,所以決定分開當朋友就好。因為是大人的戀愛,我只能假裝自己很好,日子照常過。其實我好傷心啊,光打這些字就想哭,該怎麼辦?(失戀插畫家)

A:親愛的失戀插畫家,失戀真的好苦啊,認清現實,夢想幻滅,比不小心吃到秋刀魚內臟苦一百萬倍。

不過我知道一帖解藥喔,去中藥行抓當歸、川芎、熟地、桂枝、黃耆、甘草、紅棗、枸杞,丟到鍋子裡用熱水煎一個小時,把那個水喝下肚,就可以消除失戀的苦澀感,讓你從難過沮喪中瞬間好起來。

嗯,我騙你的,這是煮當歸鴨的藥材。而且你人在異鄉,應該很難找到中藥行吧。總之,失戀真的沒藥醫。不過偷偷告訴你喔,就像在寒冷的夜晚當歸鴨泡麵特別好吃一樣,有些活動在失戀期進行會特別有滋味。

以我的經驗來說,失戀的頭幾天適合寫筆記。寫下你怎麼遇見那個人,寫你花了多少時間和精神,寫你的夢你的期待,寫你的恨你的落空,手寫,紙與筆,寫到激動處更用力,力透紙背,最好流下幾滴眼淚。所以別用鉛筆,鉛筆沒有墨跡不會模糊,不夠戲劇。戀情有一半是被自己的大腦戲弄,那就把劇本寫下來,心淌血當墨水,沾一點,筆不要停,也不要忘記呼吸。寫夠了,跳出來當觀眾,讀自己的破綻,接受結局。戀愛死了,作品誕生。失戀的人既是小笨蛋也是大文豪。

失戀期也適合來場小悲壯之旅。讓自己踏上看似不可能的路,遇見未曾見過的風景。比方說獨自一人沿著海岸徒步走一百公里。為了這一百公里你得做各種準備:一雙合腳好走且耐磨的鞋子,配上吸濕排汗且除臭的襪子,背包要服貼背脊配重均衡,一份地圖,數種電池,愈準備愈知道自己是誰。你一天能走多遠,你的體力能走幾天?路程上有沒有補給點,如果沒旅店就要帳篷和睡袋,租或借?還是你打算流浪,在哪裡睏了就在那裡倒下。你要把這趟旅行告訴幾個密友,你要他們阻止你,你要他們說你瘋了,你要準備齊全但假裝一意孤行,這樣的悲壯剛剛好,就算沒有意

義也沒有關係。以我的經驗來說,刺破腳底的水泡也很療癒。

不過要說到失戀期最棒的活動,還是躲在自己的被窩裡痛哭一場啦。最好是曬過太陽溫柔蓬鬆的大棉被,最好是印著星星和月亮的深藍色被單,最好是本來沒有打算要哭的,最好是--剛起床,拍掉鬧鐘,鼻酸,皺眉,接著把自己埋進棉被裡,毫無保留地哇啦哇啦大哭起來。月亮會接住你的臉,星星會吸收眼淚,哭累繼續睡,醒來再哭一回。起床,開一盞小檯燈,擤鼻涕,渾身空蕩蕩地走出房間,撕開包裝膜,裝滾水,你知道世間所有的圖案都供調理參考,你還是會再為自己泡一碗當歸鴨泡麵。以我的經驗來說,加顆蛋感覺會好一點。

親愛的失戀插畫家,我們不能否認,戀愛真是個很棒的東西。有戀愛的日子就像活在MV裡,到處都有音樂,隨時隨地都能唱起歌來。所以失戀才會這麼令人尷尬難受,像抽掉音樂的MV,只剩下莫名其妙的怪姿勢和空鏡頭而已。這種時刻就暫離包廂吧,逃出那片沉默,放下麥克風去點心吧覓食,填飽肚子,喝杯溫開水潤喉回來再唱,戀歌唱完換怨歌,唱到破音就是自由人。

雖然你的戀情以大人的方式完結了,但我希望你不要太依賴「大人」這個概念。「大人」是收納櫃,就算外面整齊乾淨,一塵不染,久沒打開裡面也是會被蟑螂下蛋。如果把全部的糾結都藏起來塞到最深處憋著,原本珍貴的寶貝也會一併消失,一不小心就會搞成怦然心死的人生收納術喔。

以我的經驗來說,所謂的大人都是表面平靜的嬰兒,我們還是得找個隱喻上的奶嘴給自己。因此就算很艱難,我仍要推薦你去找當歸、川芎、熟地、桂枝、黃耆、甘草、紅棗和枸杞,用這些真材實料的東西,為自己煮一碗熱呼呼的當歸鴨麵線吧。

希望你讀到這裡的時候,已經可以回頭笑自己了。

本專欄誠徵生活難題,請簡述您的疑問或困境,並且附上您的暱稱、職業等等個人資料,寄至繽紛版(benfen@udngroup.com),李達達將竭盡一切所能為您分散注意力。

20170418 聯合報

2017年4月6日 星期四

我們都是尼莫艦長






改寫這個故事,就像去了一趟深海旅行。對我個人來說,這個過程的意義非凡。這個故事雖然不是自己的,但它將繼續支持我的寫作。

我非常喜歡郁馨老師為此書寫的導讀裡引用了科幻小說《華氏四百五十一度》作者雷˙布萊伯利的話,他說「從某種角度來說,我們都是凡爾納的孩子。」

我想從故事的角度來為這本書補充這句話,我覺得,我們都是尼莫艦長。

海底兩萬里,是為了世界上許許多多的尼莫所寫的故事。尼莫的原意就是「誰都不是」的那種人。

尼莫艦長的鸚鵡螺號潛艇,因為科技太超前,被誤以為是一頭海怪,因此被其他人類視為危害,大家要都排除他,剿殺他。

尼莫艦長表面上已經不在意了,他宣稱自己是個與人類世界斷絕關係的人。他與地表上百分之三十的路地說再見,他擁抱百分之七十的海洋。整片大海都是他的,是他一個人的新世界。

他對人類,再也不感興趣。因為他可以從海洋,從自己的孤獨裡取得所需的一切,他只要幾個跟他一樣對人類感到失望的同伴一起運作這艘潛艇,他就可以再也不上岸。

尼莫艦長,是我們心中的那個厭世靈魂的具體表現。他自視甚高,他不願跟任何人交易,他保護自己的秘密,他覺得全世界都想要危害他。也許根本沒有人在意,也許根本沒有人記得自己曾經傷害過他,但尼莫艦長,自己揹著深深的仇恨。遁逃入海,排擠世界,寧願在千萬噸的海水裡承受水壓,也不願被包裹在人群裡失去自由。

所以他要革命,他資助那些跟他一樣受到迫害的人。他崇拜那些已經死去的復仇者,他暢遊海底,研究科學,發現過去的人類從來沒有看過的驚奇風景。但他卻不願將這些與任何人分享。分享對他來說一點意義都沒有。他不需要地位了,不需要對他感到驚奇的聽眾,只要有鸚鵡螺號在,讓他可以踏上復仇之路,最終長眠海底就可以了。

我身邊那些尼莫艦長,住在都市裡,把自己封在自己的艙內,自己的鸚鵡螺號裡。不願對自己的生活進行什麼說明或辯解,被誤解就算了,反正有無堅不摧的鸚鵡螺號在,沒人可以傷害你們。

可是你們這些尼莫,偏偏就是最敏感最容易受傷的一群。你們帶著一顆復仇的心,卻躲在海中,逃避你們的敵人。你無法愛任何國家,你無法愛一所學校,一間公司,甚至你連家庭都無法愛。你只好愛自己的船,愛自己創造出來的空間或角落,愛那些衣服、鞋子、玩偶、裝備、機車、汽車、自行車、相機。你的愛變成了生活品味,你的愛因為失去了有生命的對象,變得無比純粹。

純粹到與世界切斷關係,只讀海的故事。最終卻被海吞嗜,困在冰層、遭受巨大海怪攻擊,最後被捲進漩渦裡不知去向。

那些不速之客逃走了。一個博物教授和他的僕人,還有一位水手,他們在短暫拜訪後,把你的故事帶上岸。他們無法判定你是殺人兇手,還是一個擁有巨大熱情的探險家,但這對你來說一點都不重要,你其實什麼都不是。你是「誰都不是」的尼莫艦長。只有鸚鵡螺號可以當你的標籤。

願我身邊的尼莫艦長們,可以繼續你們的旅行,心情好的時候浮上水面,趁著換氣的時候,嚇嚇誰。如果不想露面,就把潛水望遠鏡伸出海面,對著海平線的遠端,打一個安靜的招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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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4月4日 星期二

忽然想起狗的事。

忽然想起狗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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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常在沒有甚麼人的小徑亂鑽亂晃,一回走在山裡,經過人家家門口,一隻黑狗追出來,準備要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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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雖然沒被女生追過,但被狗追的經驗倒是有的。我放慢腳步,眼神不離開那隻狗。它是一隻黑色的台灣土狗,非常忠心,但又有點中二的感覺。就在這隻黑狗衝向我,離我只有三到五公尺左右距離的時候,一隻白色的狗從鐵欄杆後面衝出來,低吼一聲,然後橫擋在我跟黑狗之間。牠的眼神盯著黑狗,只回頭看了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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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白狗在告訴我,要我走快一點。隨著我往前走,黑狗也跟過來,白狗繼續為我阻擋黑狗。走了將近三十公尺之後,過了一個轉彎,黑狗已經停步。但白狗還是陪著我、護送我、監視我走到山坡下。看我回到大馬路上,白狗停在巷子口,我跟牠說了聲謝謝,一面走一面回頭看牠好幾次,直到牠變成一個小白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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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那是在春天時發生的事。大概也是今天這種天氣吧。那時候下山只覺得被救了,過一陣子又想,世界這麼複雜,搞不好狗也會扮黑臉跟白臉啊。如果是這樣的話,黑狗會不會偶爾也想扮白臉呢?

2017年4月2日 星期日

等紅燈


深夜騎車頂著冷風回家,自我感覺孤獨且帥的時候,我被紅燈攔下。
有位騎士早我幾秒停在紅燈前,他的老機車與我的同款,一樣傷痕累累的車殼,一樣加裝尾箱,一樣頭戴白色安全帽,連體型都有點相似。
我打量他的瞬間,他也朝我這邊看過來。我們像清晨在石階上擦肩而過的山友那樣互相點頭致意。那個點頭的意思應該是,「嘿,我跟你一樣是戀舊的騎士。」也可能包含「嘿,我們不必尬輸贏,我跟你一樣騎帥不騎快。」至少我這邊的頭是這樣點出去的。
抓著煞車,倒數讀秒,我們各自等待。我一面望著前方一面想,他是不是跟我一樣,只要一有想逃的念頭就發動機車,無論下雨刮風?他會不會也在某一陣風裡忽然明白,其實自己並沒有想去的地方,只是喜歡一直待在路上?
紅燈就要結束了。四三二一。
兩位騎士的右手同時催動油門,他車子的排氣聲浪比我的低沉一些,我們都往前行駛了半個車身……下個瞬間兩部機車緊急煞停。
紅燈秒數歸零,綠燈卻過了好幾秒才亮起,我們被那號誌騙到,差點衝出去。兩人糗糗地笑了一下,再度點點頭,像是為了互相禮讓,我們輕催油門緩緩起步。我往前直行,他閃了方向燈右轉離開。
不知道他會不會跟我一樣,因為這紅燈前的偶遇,發現自己雖不怎麼帥,但也沒那麼孤獨。

自由副刊2017-02-27

世間有各種主菜

國中時我的便當總是被同學掠奪,所以養成了動物般的習慣,我會把主菜藏進口袋,躲到安全的地方獨享。
最棒的地點是頂樓樓梯間。門鎖著,陽光穿過門縫照出灰塵,獨坐階梯上吱吱啃著皮已經不脆的炸雞腿,雖孤寂,卻也是我與雞腿獨處的美好時光。
某天午餐,同學檢查我的便當:「你最近怎麼都沒主菜,減肥喔?」我笑了笑說:「對,減肥。」同學悻悻然地離開,去找別人的便當。午休時光即將結束,我把餐具洗乾淨以後,趁沒人注意,懷抱著雞腿朝樓梯間走去。
門縫依然有光,塵埃如海中的浮游生物,我悄悄地轉身上樓,啊,有兩個人躲在門邊抱在一起,嘴對嘴心連心。那瞬間我才發覺自己的青春期大幅落後了,原來世間有比雞腿更美好,更需要躲起來吃的主菜。

2017/03/22 聯合報

有些事沒辦法努力

                                                                       圖:Tai Pera

Q:李達達您好,我養死過很多植物,九層塔、迷迭香、巴西里,多肉植物雖然撐得比較久,但最後還是死了。我猜是因為我不懂得跟這些不會動的生物培養感情,所以他們才會接連死去吧。我不想再把盆栽養死了,該怎麼辦? (植物殺手)

A:嘿,殺手家的植物們,希望你們能撐到這篇文章刊出。

我覺得植物是很棒的生活夥伴。前陣子某個下午,我有點沮喪地坐在公園裡發呆。午後陽光暖得舒服,眼前是一片剛被除草機打過的草坪,風吹過有草汁的腥味,受傷的小草正在想辦法復原。那時我想,自己要是可以像一塊草地那樣,把根探入泥土裡,曬曬太陽,吸點水,交換著空氣就能振作起來,該有多好。

因為坐著不動,呼吸自然平靜下來。陽光的角度稍微歪了一點點,地球仍毫無猶豫地自轉並且公轉著。不知道除了我以外,有沒有誰也注意過,吹起晚風前城市裡有一小段幾乎無風的時間,在這短暫的數分鐘內,我繼續望著那塊草地。神奇的事情忽然發生了,小草們被斜射的陽光穿透,變成金黃色的,我看見他們失去葉尖的身體左右扭動著,扭一扭,似乎就長高一咪咪。整片草地像剛刮過鬍子的下巴那樣,積極地冒出鬍渣。

為了確定不是自己眼花,我拿出手機,對著一搓小草縮時攝影。錄了五分鐘後快速重播,果然在螢幕上看見小草抽動了一下,但同時我也錄到了草叢裡有幾隻螞蟻在爬,所以無法確定那是不是小草本身的動作。

晚風吹起,我離開草地。走在鬧哄哄的大街上,我懷疑自己的肉眼應該無法察覺如此緩慢的移動。所以我掰出了歪理自我解釋:一定是剛才我身上的時鐘轉得太慢,慢到小草把我當成了同伴,所以我才能感受到他們的動靜。

親愛的植物殺手,你的盆栽們應該也會動,只是他們的速度比你慢上許多。打個比方,如果人類是秒針滴答轉,那植物就是緩緩前行的時針。身為秒針,一定會覺得時針根本是死物吧。但也正因為我們之間有這種速度差異,植物夥伴們才能在人類不知不覺間忽然開出了花,冒出新芽,帶給人們驚奇與喜悅。

如果看得夠仔細,停留得夠久,也許就有互相理解的可能。我們不必記得每一種植物的名字,變成人肉植物圖鑑,只要能適當地慢下來,嗅聞土壤的氣味,摸一摸葉子,一起曬一下太陽,澆完水以後也為自己倒一杯水喝,就可以把身邊的植物當成生活的夥伴,而不只是某種居家裝飾或辦公桌配件。要是能抱著同樣的心情出去玩,遇見一棵春天的樹,看見他在陽光下活力滿滿的,自己也會跟著開心起來吧。

親愛的植物殺手,都說成這樣了,如果你依然無法對植物產生感情,那就剩最後一招了──為你的盆栽取名字吧。取名是最快、最直接的羈絆,但也要注意,如果盆栽不幸帶著名字死去的話,身為盆主的你反而會更傷心。沒有覺悟的人,還是不要隨便為任何東西命名比較好。

坦白說,感情能不能培養,世上有沒有適合自己的土壤,我不知道。

有時只是碰巧與誰四目相對,愛的幼苗就在瞬間破土而出,並且像傑克的神奇魔豆一樣不停抽高,不必引水灌溉,不必整地施肥,愛苗一夜就能通天,一覺醒來眼前就是全新的風景,得來全不費工夫。

有時我們苦苦暗戀,掘很深的井,卻仍然取不到水。挖到底只見一個墓穴,對方在裡頭像全身纏滿絕緣膠帶的木乃伊那樣,對你完全不來電。那種時候我們只好投降,告訴自己,有些事沒辦法努力。

所以親愛的植物殺手,如果你給盆栽取了名字,放慢了自己的節奏,天天細心照料還是把植物弄死的話,投降吧。去森林公園散步賞花就好,沒必要殘害新的盆栽。

最後我想指出一件事,因為你的盆栽幾乎都是香草植物……我大膽推測,你並不打算把植物當成夥伴那樣留在身邊,而是想把他們當作食材,拿來燉肉燒菜吧?搞不好那些盆栽是感應到了你的食慾,才被你活生生嚇死的喔。

如果被我說中的話,請你放過盆栽,直接到超市買新鮮香草吧。(嘿,殺手家的植物們,願你們一路好走。)

本專欄誠徵生活難題,請簡述您的疑問或者困境,並且附上您的暱稱、職業等等個人資料,寄至繽紛版信箱(benfen@udngroup.com),李達達將竭盡一切所能為您分散注意力。

2017/03/16 


2017年3月13日 星期一

如果戒不掉就一口氣飛回去


過了好幾天,我已經不確定這種必須要戒的念頭是怎麼闖進我的腦袋裡的。好像身體裡原本有一個空房間,但忽然被一群人闖入,他們說要把這裡當成會議室,說完擺了桌,就召開一場叫做「勒戒委員會」的會議。各種長得像是法官的人齊聚一堂,有鬍子,有茶杯,人人手上都有一支大槌。他們各自闡述理念後,由一個黃鼠狼臉孔的猥瑣人物在底下為他們交換紙條,最後委員們在我的大腦裡達成了協議,大槌落下:「本席宣判,犯人直送勒戒所,接受地球現實教育。」

從此以後,野草星的事情,我不能再用力地想,拼命去回憶了。我得接受自己的飛船已經被偷走的事實。我必須進行各種努力,比方說與一些人類成為同盟,與更多人產生連結。委員會說:「癮的反面是關聯,與誰有關,就不會對幻想成癮。」他們警告我,你不能再處於那種,回不去野草星又不願意加入群的孤絕狀態裡了。

自從這種現實教育灌進我腦袋裡以後,我天天都在想辦法讓自己死心。

其中有一天我去參加朋友的婚禮。

新娘穿著白色的禮服,露出光滑的肩膀還有硬擠出來的乳溝。她的臉被抹了很濃的妝,進場的時候她笑,笑得我完全不認得她是誰。那是一場二十幾桌的婚宴,圓桌上的人我通通都不認識。桌上擺著女方親友的紙牌子。我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桌子中間有個可以旋轉的大托盤,菜在旋轉,我的腦袋也旋轉。我不能吐,我必須習慣。我要當一個好地球人。

這種嫁娶的儀式真是殘酷,爸爸說完話,覺得自己失去女兒。新郎接過手,覺得自己有了新的身分。女兒進場的時候笑,馬上又哭,眼睫毛都黏在一起了。與我同桌的女方親友不是善類,有人竟討論起自己失敗的婚姻,抱持著看戲的心情來。有人希望自己也能結婚,這樣包出去的紅包才能回本。我夾了一顆紅色的花生粉炸湯圓,嚼嚼嚼,吞下去,再夾了一顆白的,嚼嚼嚼,吞下去。

趁著新娘去換下一套衣服的時候,我逃出婚宴會場,雖然沒有到不能喘息的程度,但已經不想再回座了。

我好想回野草星,回去找我的朋友。自從來到地球以後,我們就失去了聯絡。如今他在哪裡做著什麼事呢?他是不是又獨自面對什麼苦惱,想要一個人平定內在的亂局,從無到有全部重建自己呢?他在哪顆星球,遇見了好人還是懷事呢?他那邊有沒有婚禮可參加,有沒有炸湯圓呢?我想去找他。

只要找到他,我們就能去爬山,挑個奇怪的山洞躲起來生火,在火焰旁把影子烤暖烘乾。我喜歡跟他說話,我們聊不同的星球如何形成不同的生態圈,他會模仿單腳蜘蛛跳舞的節奏,我說大陸飛船要用哪一種燃料才能夠更穩定地升空。聊到深處的時候我們會變得很小心,仔細地為彼此設計隱喻,然後試著把心中想要告訴對方的事,用一張薄薄的紙網子撈起,再輕輕捧著彼此的金魚,把它放進腦海裡最溫暖的洋流裡。野草星人最美好的地方就是能把模糊的事用溫柔的方法圈養起來,在特定的時刻獻給所愛的人。

但現在我不能接觸他了,他也要被戒掉。

所有的現象都是症狀。小雲朵被風吹得好痛,破了一個洞,卻下不出雨來。六線道上有救護車衝來衝去,警笛聲隨著車速遠離而變調走音,綠燈,閃爍的黃燈,紅燈,綠燈。我腳下是水泥地,用盡全力踏,水泥地還是水泥地,沒有裂痕,沒有聲音,沒有腳印。我飛不起來,我還在原來的婚宴會場外。雲解體了。我好睏,我好想再夢見野草星,但我必須戒掉。

我必須回去婚宴現場。我已經包了紅包,我必須要吃飽。我該給的祝福已經給了,該被奪走的也已經被奪走了,好好吃完這頓飯,撐過去,我就是一個好地球人。

好地球人必須覺得所有正確的事都是對的,不要太多疑。好地球人為別人著想,也為自己努力。好地球人珍惜生命,也付出愛。就算你的愛只有一點點,你也要去哪裡貸款,跟別人借一點,或者去騙一點,以愛滾愛,你就能變成一個很有愛的地球人。

做了幾次腹式呼吸,我已經感覺到戒斷症狀減輕了,我背脊上的小洞逐漸癒合。那個小洞是我野草星的肚臍,是母星傳遞能量給我們的通道,它像耳朵一樣可以聽見植物的低語。我還記得有些樹唱搖籃曲,有些樹講道理,有些樹只是單純地發出固定頻率的聲音。為了成為一個乾淨的地球人,我只准自己聽別人聽得到的東西,所以也要戒掉這個小洞。是感應到了我的決心,所以它才自己閉了起來吧。就像耳洞,因為太久沒塞耳環,被肉填滿。我很快就會好起來,我已經是準地球人了。

然後我要一份工作,我要住在公司附近。

我要租屋,平常一個人吃飯,偶爾和同事一起喝酒。我的房間門上有個號碼,像旅館那樣,我的隔壁住著跟我一樣的人。我住的地方有一條很長很長的走廊,走廊的一頭放著兩三台洗衣機,另一頭則是飲水機。逃生梯的出口上了鎖,下雨的時候會聽見鐵皮屋頂發出巨響,我有灰色的地磚,白色的牆壁和棕色的門。夏天極熱,冬天極冷。

我要去上班,上班有薪水,薪水拿來買回我的生活。除了吃喝與房租,我還要聽音樂,讀很多書。我也會像個地球人那樣偶爾問自己,你的時間就這樣被別人買去,等於你的生命被定價了,你不會覺得難受嗎?我會冷靜地回答,那只是個數字,數字越高,可以支配的東西就越多。我的工作是替別人解決問題,我面對機械,我調整設計圖,我生產最新的設備,我讓客戶能夠用更少的能量得到更好的成果。

我要對星期一有感覺。

星期一我要連出門呼吸都覺得累,人類說這叫 Monday Blue,星期一藍,藍色是憂鬱。星期一我會想起無人的海邊。星期一我閉上眼,在腦海裡我不必開口,不必對誰解釋自己的行動。星期一我穿過意識的防風林,木麻黃的葉子掉了滿地,像地毯那樣鬆軟,每踩一步就留下一個深深的腳印。我喜歡沙灘上走路的矛盾,明明踩得那麼深,一陣風吹來腳印就馬上消失。星期一在意識的海邊我坐在漂流木上回頭看,自己走過來的腳印逐漸模糊,那些腳印一路從野草星跟著我過來,但我已經無法順著腳印走回去了。只有在星期一我允許自己偷偷思念野草星。

其實我早就知道了,每個地球人都來自不同的外星球。每個人都離開自己的母星,在這顆可怕的藍色星球打拼,只是大家都不肯提起那些往事,反正也回不去了,講了又能如何。於是胎記消失,大樓拔地而起,爬上爬下幾次,逐漸知道什麼可行什麼不行,找到了自己的樓層,連夢囈都變成了地球語。所有人都來自外星,不甘心的不只是你。

再見了野草星,我下定決心要加入地球人的行列。我呼吸地球的空氣,說地球語跟地球人打交道,無論我的工作是什麼,寫的說的唱的是什麼,我都必須合乎地球的意義與價值。在地球就該追尋地球的夢,面對地球的現實。


我回到婚宴現場,拉開自己的椅子,坐下來,把杯子裡的柳丁混芭樂汁一口氣喝掉。同桌的女方親友們開始打包,有人搶到了佛跳牆,有人包走了番茄和西瓜,有人摸走了沒開瓶的酒。我坐在椅子上享受著散場。

婚禮總算結束了,現場收拾的工作人員把塑膠板凳疊起來,變成一座又一座高高的,紅色的塔。我帶走一個還沒拉開的拉炮,即便只有一點點,也要開始蒐集燃料。要參加的婚禮還有這麼多,總有一天我能存下到足夠的量。如果勒戒失敗了,我就把這些拉炮來拿來當火箭推進器,一口氣飛回野草星。

2017年3月6日 星期一

打了一個很長的比方

又進入了沮喪的時刻了。

現在站在咖啡館的吧檯邊敲稿子,右腳跨著底下的磚頭,桌面上擺著一杯冷掉的蜂蜜拿鐵。我把鍵盤的包膜拿掉,想要好好地痛快地打一打字。敲鍵盤的運動性對我來說是一種快樂的練習,把腦袋裡的聲音,轉換成手指的動作,再變成螢幕上顯示的文字。我想只有注音輸入法可以有這樣的聲音跟鍵盤還有腦袋的互動吧。拼音法果然還是一個好東西。

最近在聽的音樂是,Medeski Martin & Wood 這個美國的三人爵士樂組合。我也不確定要怎麼描述他們在爵士樂世界的定位,畢竟我沒有足夠的爵士樂知識來將這個東西定位在某個系統裡面。只覺得這樣的音樂,在我空曠的大腦裡的某個角落,點起了一盞燈。那個角落亮起來了,變得舒服,可以窩在裡面,讀書,想事情,發呆,打滾的感覺。音樂真是好東西。

最近的沮喪來自於現實。因為跟爸媽住在家裡,水電瓦斯什麼的,都靠著啃老,也沒有房租的壓力,所以就沒有把自己的時間拿去變現。很奢侈地只做自己喜歡的事,寫自己認為對的稿子,讀喜歡讀的書,過著許多人夢寐以求的生活,所以我一直以為我可以長期地逃避現實,不必去面對這件事。

不過有一天採訪結束後,這種現實的感覺卻忽然撞進我的腦袋裡。我忽然覺得,這樣下去不行,寫這些沒有辦法變成現金的東西,不行。雖然還是有人說喜歡我的寫作,但我知道那樣子的東西沒有人會真的花錢去買的吧。總之我覺得自己應該要有一點點商業價值才對,要能夠變成有用的文章才對,要寫得更像一回事才對。這麼想著,頭就徹底痛了起來,像是一個被用力撞過的鐘那樣,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昏過去了還是醒過來,總之就栽入了跟過去幾年相對不同的狀態。

說是奔三焦慮好像也可以這樣解釋。不過就是一有一種,不得不做些改變的感覺了。

打個比方吧,我覺得現在的自己像是剛開業的咖啡廳老闆。自己烘豆子,弄很好喝的手沖咖啡,用很便宜的價格,在很小的巷子裡面賣。但有時候會脾氣很差,如果客人沒把咖啡喝完,或是一口氣像喝啤酒那樣喝掉的話,會非常生氣地大罵著,你滾。因為不願意賣除了手沖咖啡之外的飲料,所以動作特別慢。因為也不會做蛋糕,又不喜歡喝牛奶,所以也沒賣義式咖啡,整間店什麼都沒有。沒有漂亮的工讀生美眉,沒有貓,沒有我是人我反核電的旗子,連店裡的光線都是T4日光燈管,只想著開咖啡店就是要服務自己,於是整間店裡也只有自己。非常驕傲。

但因為一百個人裡面,還是會有一兩個人喜歡這樣的咖啡店,於是就為了這一兩個人和自己,繼續地烘豆子,繼續賣手沖咖啡。問題是那一兩個人也沒有甚麼朋友,所以每次都自己來,甚至把這樣的店當成某一種私藏的景點,抱著獨佔的心情享受著。一開始這間咖啡店老闆也覺得沒甚麼問題,店面是家裡的,所以不用付房租,咖啡豆又用很便宜的方式進口,所以收支勉強過得去,以前存下來的錢,雖然一點一點減少,卻沒有真的燒到眉毛。

有一個下午,這個老闆給自己沖了一杯咖啡。一面喝,一面自我感覺良好,他端著咖啡杯,走到店門口前的椅子坐下來。天陰陰的,但看起來不像會下雨,心裡盤算著今天應該不太會有客人了,所以細細地享受這空閒的時光。不想要拖地,不想要洗杯子,不想要把架子上的灰塵拍掉,只想要坐在店門口的椅子上,喝自己的咖啡。

咖啡喝到底,老闆起身回到店內,在沖洗自己的小杯子的時候,忽然感覺到胸口悶。那種悶的感覺像是胸口裡有一個黑洞那樣,把整個身體往內吸。他感覺到呼吸困難,同時清楚感覺到心臟的位置。這就是心悸了他想。他呼了一口氣,像等待地震過去那樣停止了手邊的動作。水還是繼續嘩啦啦地流著,「就是今天了嗎?」

幾秒後,呼吸穩了,心跳恢復正常,心臟的孤立感消失了,心臟又重新融入了胸腔各器官的社群之中,跟大家重修舊好。「沒事了。」

那天晚上,他上網看了咖啡機的價錢。也開始想著要用哪一種牛奶,還有那些花俏的旗幟該從哪裡索取。他要換掉燈泡的顏色,增加餐點的品項,蛋糕,拿鐵,還有可愛的工讀生。他知道那不是討好,不是妥協,他不想再討厭那些喝奶的人了,繼續恨下去,繼續不甘心,對心臟不好。

現實就這樣撞進了他的身體裡。他做了一個決定,把自己獨佔的空間讓出來吧,讓一些沒那麼懂得人也到店裡來喝一些普通的飲料也沒什麼不好。也許那些百中之一的老客人會覺得這間店走味了,但也沒辦法。這間店的老闆也覺得是時候來點變化了。

那場心悸,不知道是讓老闆昏過去還是醒過來。

一不小心,就打了個很長的比方啊。總之現實就這樣以一種很不清楚的方式,撞進了我的腦袋裡。那不是我拼命去想的結果,而是身體裡忽然發生的一個感受,我必須要顧及現實了,它咬著我的頭殼,讓我意識到其實自己無處可逃。就算創作已經是很自由的事情了,還是有創作者會遭受到的現實。就算開咖啡廳看起來像是夢想一般的工作,還是有咖啡廳的現實。與其說是被迫要面對的,更像是一個盲點被突破了,開始回應「現實」的需求。我需要更現實的東西來填補心中對於現實的缺。感覺如果不把它補起來的話,不久的將來就會有東西壞掉。

2017年2月26日 星期日

接近無限崩潰的男

                                                                       圖/Tai Pera
                              (說起來真巧,這篇稿子刊出之前一天我家買了saxophone)
                                                                             
Q:李達達你好,我有個生活難題,某個半生不熟的朋友兼同事吃飯總是不閉嘴巴,持續發出大聲的啾啾啾,讓我痛苦。因為某種緣故我們很常一起吃飯,但我恥度不夠,沒辦法阻止對方咀嚼,又完全無法逃離,怎麼辦?(接近無限崩潰的男)

A:親愛的接近無限崩潰的男,我想充耳不聞這種事對你來說是不可能的了。敏感是種高貴的痛苦,因為沒人在乎你在乎的事,所以你才會變成接近無限崩潰的男。

小聲吃東西是種禮貌,禮貌有助於維護世界的安寧。不過希望你能明白,就算你抗議,對方也只能為你稍微壓抑一下而已。搞不好你的朋友兼同事,其實是一個充滿野性的人類,對於辦公室生活,他也是天天在忍耐。暢快咀嚼的用餐時間是他種種負能量的唯一出口,要是封住了他的嘴,他可能會頭頂冒出蕈狀雲,眼睛噴射輻射線,核爆那樣把辦公室徹底毀滅。所以為了你自身的安全,還是由他嚼吧。

為什麼我的建議會如此消極呢?因為家父吃飯時也會發出啾滋啾滋的聲響,一些油膩的食物比如爌肉,在他口中簡直像樂器一樣。爸爸這樣吃飯的時候,媽媽就會念他,但念了三十年了也沒辦法改過來。後來甚至連我弟也學會了爸爸那招,吃得高興他們就來個合奏,成為飯桌上的Beatbox父子檔。我跟媽媽都不是好聽眾,前奏一下我就想逃。幸好家母很有愛,頂多碎嘴一下,我則是吃完飯就趕緊下桌,所以我們一家的生活目前為止還算幸福。

我在這樣有音樂素養的家庭長大,因此對於你的困境,我一點像樣的辦法都沒有。

就算你真的發狠,搭上年後轉職潮換了一份工作,也難保不會遇上類似的大嚼者。就算你身邊的同伴都細嚼慢嚥,還是難免遇到吵鬧的鄰桌客人。就算你有一支遙控器,可以把全世界轉成靜音模式,仍有無限多種令人難受的事。難看的吃相、沒煮熟的米、不夠熱的湯,想點的菜剛好賣完……

你看,這世界難題這麼多,如果認真地一個一個正面對決,我們的身心靈很快就會耗光,變成一個乾巴巴的人。所以我想,我們應該把這些啾啾嘰嘰喳渣的雜音,當成對我們精神的一種攻擊。面對攻擊,我們要做的不是抵抗,也不是消滅對方,而是在受傷之後,找到一個能讓自己復原的心靈家鄉。

心靈家鄉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呢?

對喜歡讀書的人來說,靈魂脫水時他們會逛書店。看見架上整齊乾淨的新書,摸摸紙張,嗅嗅氣味,一個下午讀完一本書,或者什麼都讀不進去也沒關係,每一本都拿起來翻一下就很快樂。逛完書店出來以後容光煥發,連靈魂都充滿膠原蛋白,可以重新面對各種壓榨和打擊。

有些人則靠著看海來復原。他們不需要踩沙踏浪,只要能站在岸邊一直看浪堆起又破碎,就可以度過一整個下午。搭車到看得見海的地方,吹著鹹鹹的風,配一塊甜甜的餅乾,想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離開海邊的時候,靈魂裡的沙粒就被海浪淘乾淨了,連眼神都能變清澈。

也有人寧可與自己心愛的動物夥伴窩在一起,度過一天又一天。跟人類打交道要說話,要微笑,要不懂裝懂,這一切都太讓人受傷。所以疲倦過頭了乾脆整天待在家,把自己當成一頭小獸,跟動物夥伴一起發呆,遊戲,打滾,然後睡一個呼嚕呼嚕的午覺,醒來以後就可以重新做人。

親愛的接近無限崩潰的男,你一定有自己的心靈故鄉。不論是讀書、看海還是變成動物,在崩潰之前趕緊逃回自己的地盤吧。像株快乾枯的小草那樣,靜悄悄地吸水與代謝,攤開捲曲的葉子,讓自己不再萎黃,才有力氣承受明天的烈日、強風和同事兼朋友的啾啾啾大嚼招。

如果讓你知道我也深深畏懼著某種聲音能夠使你好過一點的話,我可以告訴你,我超怕刀叉刮到瓷盤。每次吃西餐我都很謹慎,要是不小心刮出尖銳的聲響,我就會怕到整個人縮起來,像是敏感性牙齒咬到冰塊那樣,又痠又寒,久久無法平復,難過到自己都不想原諒自己。

我聽說有人把這種聽覺敏感稱為「恐音症」。詳細情形,還是要問醫師比較好。

2017年2月16日 星期四

自己一個人來到地球

「親愛的,我在地球待得不耐煩了,幫我寄個願望到願望所吧?告訴他們我想要回野草星。」

某晚我在筆記本上這樣寫,卻想起來地球上沒有星際郵局,便像把說出口的話硬吞回去那樣將紙撕下來揉成一團丟到垃圾桶裡去。可惜垃圾桶吃了願望以後還是垃圾桶,並沒有因此獲得許願的功能。

如果我人在野草星的話,我就可以親自把願望寄到願望所去。願望所的工程師會把人們的願望轉化為願基,並將注入願基的種子埋在培育願望樹的育苗地上,使願望生成一株植物。開花結果,願望所會寫信通知許願者,人們到場收下果實以後就能實現願望。如果我的願望是回野草星,那麼果實大概會長成一艘飛船吧,這種巨大的願望,大概要花上幾千年長成一棵神木才有可能實現吧。相當不切實際。

我小時候只寫過一次信去願望所。回想起來,那是個很渺小的願望。我想要一支竹筆作為生日禮物。

竹筆是一種可以分泌多彩草汁液的筆。只要持有者好好對待它,經常書寫,筆就能永遠有水。換個角度來說,那是可以長久陪著主人,像寵物一般的筆。據說某些較具靈性的竹筆,還能隨著持有者生命階段的改變,而分泌出不同色澤的汁液。小時候我好想要有一支可以變色的,永遠寫不完的筆。

那是我九歲(野草星齡第九十季)的事。其實我們家有很多筆,但那都是市場上大量製造的普通筆。我有一種天生的霸道,不想花錢買那大量生產的其中一支,對我來說那不夠特別,那不是專屬於我的筆,那是某種遊戲規則底下發生的必然,而我對那種必然一點興趣都沒有。就像對待感情或緣分那樣,花錢就能買到的,也可以賣掉,換掉。雖然買回來以後也許能真心真意對待,但買來的東西就是會有一條虛線藏在看不見的地方,只要一不小心,累積起來的感情很可能被所謂的「價值」給一口氣撕裂,那東西就能輕易地被割捨掉。一想到我跟物品的關係那麼脆弱,心就會酸酸的。我不希望自己被誰輕易割捨掉。

總之,我想要有一支竹筆,但我並不想用買的。

我許下願望,寫成信,請媽媽幫我寄到願望所去。一陣子後,願望所回信給我。信封是草綠色的還很新鮮,信紙上的字被曬成墨綠色,這樣的信如果不用果漿浸泡,或是不趕緊收起來的話,信紙就會吸收周圍的光線,然後整張都變成墨綠色,信上的內容就看不見了。

拆信的時候,信封摸起來還暖暖的,是剛曬出來的信。信上說:

親愛的許願者

我們很高興能通知您,您所許的願望已經通檢測。我們準備好了願基,很快就能開始栽種您的願望,預計幾個恆光星日之內就能收成。屆時歡迎您到願望所的塔台來參觀。我們將有專人為您導覽。

願望所敬上

讀完信我趕緊將信紙收回信封裡,再把信封夾在一本厚厚的書裡,接著把書收進抽屜裡,確保它不會受到任何的光害。關上抽屜的瞬間我覺得好踏實,像是心中長出一片堅硬的岩盤基地那樣。

一整個下午我都在想像我的願望樹,它一定又高又瘦,從土裡面冒出來,然後自己變成一支竹筆的形狀,只要摘掉葉子就可以把它帶回家,讓它成為專屬於我的竹筆。



幾日以後,媽媽帶我去願望所參觀。願望所的育苗場幾乎天天都開放,但為了避免願望幼苗受到人們複雜的心緒干擾,參觀者都必須戴上隔離帽,站在瞭望台上,用望遠鏡觀察自己的願望樹。

願望所為什麼這麼好心,要為人們實現願望呢?我長大之後才知道,願望所是一個民意調查機構,專門蒐集分析人們的願望,並把資料提供給商人或統治者。簡單來說,向許願所許願,就是填問卷換抽獎券。

當時的我並沒有隱私的概念,現在想想,世間有許多真正的願望都是說出來就會消失的。所以在親自逼近那個願望的本質之前,還是不要把它化為語言比較好。一旦化為具體的事物,有一個具體的結果,那種從未發生過的事,也許就再也不會發生了。

不過我要的只是一支自己的竹筆而已,不是什麼宏願,所以輕輕鬆鬆地就能寫出來,願望所也輕易地核准了我的願望。

我家附近的願望所位於村外的谷地。鄰近幾個村的願望都會寄到那邊去。媽媽帶我穿過草原之後,走出村外的斜坡,就可以看到願望所的石屋。

我搖一搖門口的鈴鐺,一位親切的大姊姊把門推開,蹲下來問我:「你就是達達嗎?」「對,我的竹筆長出來了嗎?」我很有禮貌但還是太急切地問。姊姊禮貌地笑了一下,要我們戴上心電隔離帽。她說因為人們總是抱持著期待來探望自己的許願樹,這份期待太強,會干擾到其他植栽的生長。「接收到錯誤期待的植栽,就會長出混淆的果實,這樣一來所有人都會失望。」大姊姊像是引述了誰的話那樣,講出了一句大人物才會說的嚴肅句子。

隔離帽看起來就像是工地安全帽,因為我的頭特別大,戴不下小孩尺寸印有雲朵花紋的隔離帽,只好跟媽媽一樣,戴大人的素白帽子。

願望所的大姊姊戴的是工作人員的藍色帽子。她帶我們爬上瞭望台,育苗場離瞭望台好遠,我抓著欄杆想要找到自己的願望樹,但一眼望過去卻沒有半棵像樹的植物,只有爬滿藤蔓的棚架。我問媽媽:「我的樹呢?我有沒有一棵自己的樹?」

媽媽調整了一下帽子的頤帶,要我自己問願望所的姊姊。我轉向姊姊裝作大人那樣問她:「請問,有望遠鏡嗎?我可以看看自己的願望樹嗎?」

姊姊上身前傾,把手搭在併攏的膝蓋上告訴我:「小朋友,現在我們已經採用更快更先進的方法來實現大家的願望囉。我們把你的願望製成願基,植入小豆筴裡,再嫁接在改良過的願望藤上。你知道一株願望藤最多可以承載幾個小願望嗎?一萬個喔!很厲害吧!你的願望是擁有自己的竹筆對吧,竹筆的話,大概只要十天就能夠從豆莢發育成筆。如果按照以前的方法,為每個人的願望都種一棵樹的話,加上排隊等待的時間,你的願望至少要花上六個季節才能完成,到時候說不定連你自己都忘記了。雖然沒辦法讓你擁有一棵屬於自己的樹,但再過幾天你的願望就能收成了,到時候我會寫信通知你來領取,所以請忍住不要哭囉。眼淚和哭聲都會影響到別人的願望喔。」

摘下隔離帽,走出許願所的大門,我就忍不住了。回家路上我的手像汽車雨刷那樣一直抹眼淚。好傷心。原來我沒有一棵專屬於自己的許願樹。我要的不只是竹筆,不只是那個表面上的功能,我要的是「自己的」,我要那種獨特的佔有,像在黑暗中擁有一把火那樣溫暖的佔有。我因為得不到那個溫暖,而感到失落。

失落幾天以後,通知信還是來了。媽媽問我要不要一起去領,我還是想要竹筆,所以沒有猶豫地說:「好。」我們走下同樣的斜坡,到了願望所,搖鈴鐺,同一個大姊姊開門:「達達,你的願望實現囉!」她戴著手套和藍色帽子,將一個筆狀的豆莢放在草紙盤子裡交到我手上:「把豆莢的蒂頭折彎,再將側邊的線拉開,豆莢就會自動彈開來,你的竹筆就在裡面等著你喔。」

豆莢彈開,一支歪歪扭扭溼黏黏的竹筆像一條剛出生的小蟲那樣在我眼前蠕動。我用右手輕輕地握住筆,筆桿像在探索它可以伸展的空間那樣在我的手中扭動,那扭動越來越輕微,筆桿漸漸定型,原本青嫩的綠色也很快轉濃。

拿著筆的手非常舒服。舒服到我分不出來那隻筆是為了我的手而訂製,還是我的手是為了握住那隻筆而生成這個形狀。像找到一雙合腳的鞋子那樣,一穿上就想走很遠的路,停不下來,這支筆給我一樣的信心,讓我覺得即使整天畫重複的圖樣,寫同一個句子我也一點都不會疲倦。

回到家以後,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找一張最平坦最乾淨的紙開始寫字。筆尖起先乾乾的,畫了好幾圈之後,才在紙上的刮痕裡留下一道非常淡的灰色墨跡。當時我會寫的字不多,所以就一次又一次簽自己的名字,一整張紙上都是我淡淡的簽名,「這樣的話,筆應該就能認得我了吧。」寫完以後我安心地把筆收進抽屜裡。

可是這支竹筆卻不能拿來寫作業,做習題,或寫信給別人。

我交了幾張白卷,寫了幾封空白的恐嚇信以後,才發現原來別人都看不見竹筆的墨水。那果然是專屬於我的筆,專屬於我的墨水。如果我想要寫些什麼給誰,就必須要握沒那麼舒服的筆,用沒那麼自在的語氣,寫沒那麼想要寫的事情。起初我有點沮喪,如果有人能看見我用竹筆寫的字就好了。

我很喜歡自己用那支竹筆寫出來的字,那些字像是活生生的腳印,跳著舞的腳印,真是自由自在。不過因為沒人看得見,後來我乾脆拿它來寫日記,很生氣的時候筆觸就像刀一樣割著紙,戀愛時寫的字有雲朵的感覺,也有試過寫詩,徹底裝模作樣一番,因為沒人看得見所以非常安全。

寫了一整年的日記以後,我十歲(野草星齡一百季)的生日那天,獲得了一個新的禮物,十一歲又獲得更新的禮物,隨著新的玩具不斷到手,我越來越少寫日記,幾乎忘記了竹筆。只有在極難過或極高興的時候才會想起來,拿出本子記上幾個字。

成年禮過後,準備離開野草星的我又想起了這件事,打算帶著竹筆和日記本一起旅行。但翻開本子一看,以前寫的字竟然都不見了。我拿著竹筆在紙上塗寫,發現對我的大手來說它已經太細小,筆桿變得非常難握。雖然筆尖仍然有濕潤的感覺,但我卻完全看不見墨水那淡淡的灰色。

當時我想,我已經變成別人了,不是那個九歲的我了,所以才看不見竹筆寫的字。我便把竹筆跟日記都留在野草星,自己一個人來到地球。


2017年2月7日 星期二

七年之癢

兩年前在這裡寫過一篇「五年反省」。大概是我決定寫作之後的五年,甚麼東西都沒到手而寫出來的抱怨跟自我鼓勵文。


兩年過後,事情看起來有好轉的跡象。雖然說沒有賺到什麼大錢,但拿到了獎,可以在自我介紹後面寫上這樣的產銷履歷,覺得自己是某種有機無毒的小農產品。不只有一點點,而是有非常多點的驕傲。因為獲得了這樣的肯定和認證,爸媽也就沒有要干預我什麼的意思了。原本還會催著我要做這個那個,要去上班什麼的,也變成更放任我去生長。文學獎就是有這種明顯的安家好處。

總之這兩年,繼續一篇一篇寫,一次一次改變。像在街頭發傳單那樣看著每一篇文章送出去,做著幾乎是手工業的動作。雖然有時候非常疲倦,但也感覺踏實。同時我也發現,前方在等著我的不是甚麼要去擊敗的敵人或是觸摸到的目標。那種只有自己可以完成的事情,那樣的線索已經對著我露出了線頭。

那個線頭一直抽下去,不知道會冒出什麼,是抽絲剝繭獲得真相還是抽取式衛生紙抽完就沒了,我也還不知道,但繼續進行下去一定會有甚麼從來沒想過的事情發生的。

前幾天跟周武翰碰面,兩個人打完撞球之後,在台大校園裡散步。因為他沒甚麼想要說的事情,所以讓我不斷訴說自己。很久沒有像這樣劈哩啪啦地對著別人講自己的事情,感覺真是舒坦。講出來我才發現,去年年底以來我每寫一篇東西,都會給予那篇文章過高的期待。投出去文學獎的稿子,被當作咖啡豆還是茶葉那樣被評審,說格局如何或者文筆如何,不論是稱讚或批評,被測量就是會覺得奇怪和傷心。明明是一片真心的想要把事情寫出來,卻被當成無機物的感覺,真的很難受。

我想那就是機制造成的剝離感。

如果往後還要參加這樣的機制,就要為自己加一個什麼防護罩才行。又或者,如果知道自己會感到失落,而且無可避免地一定會失落的話,就要想個辦法讓那個失落獲得平衡。尋找一個可以讓自己心裡踏實到滿出來的活動。如果不這樣輪流休息的話,很快就會無以為繼。

所以最近又恢復了慢跑的習慣。

回到國小去,去那個我認識了二十多年的操場上奔跑。有時候八九點就去跑,有時候午夜時分才去。深夜去跑步的時候也不會覺得可怕,因為是那麼多年以前就待著的地方,這裡的每一棵樹都認得我,有些樹因為蓋地下停車場被砍掉了,每次跑經過停車場那邊的跑道時,我都會想起那幾棵被砍掉的榕樹。長長的鬍子,寬寬的樹幹,樹下的鐵製遊樂器材散發著鐵鏽的氣味。爬上爬下的蜘蛛網,爬左爬右的大眼睛,跳遠的沙坑旁有一個小吊橋,玩起來真是搖搖晃晃。這些通通都沒了。

教室大樓外一整面的爬牆虎,十幾年前就被拔掉了。記得小時候升旗很喜歡看風吹過,爬牆虎的葉子就會像波浪一樣一整片地騷動。不過不管我現在怎麼寫,都沒有辦法讓那樣的風景回來了。另外,有爬牆虎的教室夏天的時候只要吹電風扇就覺得很涼,小學生根本不需要吹什麼冷氣。每次看到那些建地的鐵皮圍籬上裝的盆栽,就會想起小學的爬牆虎,跟那些爬牆虎相比,鐵皮上的盆栽根本不算活著。只要幾天沒澆水就會通通死掉,還是學校的爬牆虎好。

從決定要寫東西到現在已經七年了啊。

如果說前五年是靠著意志,硬梆梆地去寫,這兩年應該就是在試著用更靈活更輕鬆的方式去認識寫作這件事吧。寫的同時也對語言文字比喻抱持著一點點懷疑,不要過度相信自己使用的工具,但同時還是要讓工具變成像樂器那樣成為意識的延伸,把呼吸變成某一種音樂,把感情變成可以讓人跳舞的東西,寫作可以是這樣的遊戲吧。

跑步的時候還想起了小時候學電子琴的事。

慢跑的時候我會聽音樂,我喜歡腳步跟著BASS或鼓點一起移動,如果可以踏在拍子上,那一步就可以被加強,因為有了音樂的推進,維持穩定的步調,跑步就變得更輕鬆更不孤獨了。那時候才明白,為什麼我學的電子琴,右手彈的上排鍵盤會是高音,左手彈的下排鍵盤會低八度,左腳踩的低音又更低。原來節奏和低音本來就是屬於腳的。

這種發現並不是甚麼了不起的事,只是靠著自己想通的東西,就會變成很強的連結。如果寫作也有音樂性的話,那我也要好好去監督自己的節奏感。讓自己可以寫出穩定又靈活的行板文字,或是輕快又蹦蹦跳跳的迪斯可故事。

回到,七年之癢。

那種癢大概是所謂的躍躍欲試吧,感覺有更多事情可以去嘗試,這樣寫,那樣寫,採訪也好虛構也好散文也好,教課也好,駐村也好,能不被限制就不被限制,要玩遊戲就跳進規則裡。因為我覺得所謂的敵人已經躲到看不見的地方,用更迂迴的方式在對待我們了,所以具體的,暴力的,單一方向的對抗已經行不通。必須讓敵人進來,或是進入敵區,同時也迂迴地前進去我要去的地方。適應這個時代必須要具備某種專注力,懷抱著一個願望,面對各種敵人的搔癢可以笑出來但不能發瘋壞掉,就是我所謂的專注力。

希望我可以保有這份專注,面對形式上的誘惑以及失去主導權時,還能夠不徬徨,雖然可能會很疲倦,但最後可以把自己拉回某種穩定的生活步調裡。

目前為止先這樣期許吧。


2017年1月23日 星期一

能被看穿就好了

Q:李達達好,我是個食量異常大的人,每次點餐外帶都很苦惱,因為點得太多,又擔心被人家發現那全是我一個人要吃的,所以當老闆問我餐具要幾份時,我都會要一堆,請問我該如何避免因為個人的羞恥心而殘害地球?(異常大德)

A:親愛的異常大德,你提出的難題有個簡單有效的解決方法,那就是告訴老闆:「不用餐具。」這樣一來既能保護地球,又能不被猜出府上有多少張嘴巴要餵。

為了讓話題更有深度,我想先談一點自己的童年。

我從小到大都跑不快,下課時間玩鬼抓人要是被抓到了,就只能一直當鬼。一整天都無法投胎做人的感覺糟透了,所以比起鬼抓人,我更喜歡玩捉迷藏。

小時候鄰居家有個跟我同年的小女生,我們是幼稚園同班同學,常常玩在一起。有時候我們撿樹下的小花和小石頭,把圍兜兜的口袋裝滿,有時候她會在我家等她母親下班,在晚餐之前我們都玩捉迷藏。

我家不大,卻像一件有許多大小口袋的釣魚背心那樣,有各種儲物空間和暗櫃。每次我們都躲在不一樣的地方,她躲窗簾後,我就躲在衣櫥裡。我們也曾躲在明顯的地方,桌子下,沙發上,用一塊毯子或一個紙箱蓋住自己,憋住呼吸假裝自己不存在。但不管怎麼躲,我們總是能找到對方。

那時候我們都懂得如何數到一百了。她總將每個數字念得大聲又清楚,是誇耀自己,也是證明自己沒作弊,數完後她問:「好了沒?」「好了!」我也高聲應答。

有一回我好勝心爆發,不顧一切躲到阿嬤房間的木板床底下,還把髒兮兮的雜物往前推,擋住自己。她走進房間,打開燈,彎下腰來看的時候並沒有發現我。她跑出房間,四處翻找。搬桌子的聲音,拉抽屜的聲音,連冰箱都開過了。找不到吧?嘿嘿嘿。我有點得意。

找不到我,她生氣了,從有目的尋找轉變為到處亂翻東西。我卻也焦急了起來。地板好冰,床底好髒,木板床有股濃濃的霉味,房間裡的黑暗沒有邊緣。當時我明明想贏,卻希望她能快點看穿我的所在。

她又再一次推開房門,但沒開燈。忽然間有一束光照進床底下,原來她剛剛四處翻找的是手電筒。她趴下來,光線打在我的鼻子上。她放下手電筒,把擋在我們之間的一個箱子挪開,然後喜孜孜地看著我說:「抓,到,了!」

現在回想起來,那是我第一次覺得「能夠被找到,真是太好了」。

我爬出來的時候渾身無力,小肚子上沾滿灰塵和毛屑。「叮叮叮」我家門鈴響了,她媽來接她回去,我記得關上門之前她揮著小手說:「下次你當鬼。」「好啊!」我也高興地揮揮手。

後來她搬走,我也逐漸長大,玩起大人的捉迷藏。得意的時候我假裝自己不在意;失落的時候假裝自己沒事大家別擔心;明明討厭了誰卻得靠近,假裝自己感興趣;明明喜歡了誰卻保持距離,假裝自己很乾淨。疲倦又洩氣的時候我躲進自己的黑洞,覺得這輩子從未被誰真的找到過。

親愛的異常大德,直到你問起我才明白,人生的難處在於,有時候我們躲起來,並不是為了完全消失。但不知是哪裡出了錯,在我們變成擅長捏造不在場證明的大人以後,身邊卻沒有半個偵探。其實,愈害怕被看穿的人,愈渴望被看穿。我們的優點或弱點,愛或恨,那些致命傷都在呼喊,急切地需要被了解和諒解。只要有人願意當鬼,抓到我們,並對著我們大聲說出:「抓,到,了!」我們就能從謊言裡解放。

我想對你而言最好的狀況是,這個人剛好是餐廳老闆。

這樣就不必撒餐具的謊,不必殘害地球來隱瞞食量。親愛的異常大德,如果你尚未遇見真命的餐廳老闆,趕緊去尋找吧!餐餐內用,一頓飯分三間店吃,吃完麵攤換滷味,吃完滷味再剉冰,飽到天人合一為止。這樣不但能藏住食量,也有助於免洗餐具減量。

最後,對社會大眾呼籲一下,看起來瘦不一定吃得少,看起來肉也不一定愛吃肉。任何食性和食量都應該被尊重,希望有一天,每個人都不必再為自己的獨特感到羞恥,也願天下空腹人終能吃到自己的天菜。

                                                                 圖 Tai Pera

20170120聯合報

2017年1月16日 星期一

記某大叔

某大叔朋友固定在某間咖啡店外的吸菸區寫稿。我去找他的時候,他都低著頭,在四周升起看不見的屏障。每次我走到他面前時他都還沒感覺到,所以出聲打招呼的時候氣泡會忽然破掉,破掉時他猛抬頭看見我:「勇達兄,今天怎麼有空?」「散步經過,順便看看你在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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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幾天傍晚去找他,他披著圍巾低頭改稿。有一搭沒一搭亂聊天,他說:「我的信箱裡收到最多的,就是寄給自己的信。」我說:「我也是,備份對吧。」「稿子不見得話就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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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一下子就說完,我把膀胱排空,結了帳,他陪我走去附近刷ubike。每次道別時他都會跟我說:「謝啦!」一開始我也不知道他在謝什麼,因為我這邊也排解了一點我的不知所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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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回家之後,收到他訊息。他說:「入圍了,你下午是來報喜的啊!」我點開了連結,看到他工作大半年的作品進入了決選,心跳也跟著蹦蹦蹦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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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晚上我覺得自己是福星來著,希望好事能繼續發生在某大叔身上。畢竟塗塗寫寫一次一次加加減減,沒辦法乘除,沒有任何槓桿,是一件看起來很浪漫,做起來卻很辛苦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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屬於無眠者的星球


登陸地球以後,我才明白自身的有限性。

先從月球講起吧。因為野草星旁沒有月球這類的衛星環繞,所以初到地球的我,對月球引力一點抵抗力都沒有。登陸的頭幾天我一直嘔吐,以為是雞排珍奶弄壞了肚子,看到滿月後我才明白,原來是月球引力作祟。

第一次看到滿月的時候,我完全無法抵抗,感覺自己簡直就快被月球吸走了,如果當時待在海邊的話,也許就會順著月光一起走進海裡也說不定。

因為野草星人都不太自制⋯⋯不,不能都推給野草星,是我自己的錯⋯⋯。如果要打個比方的話,我覺得地球人都像站在緩坡上,他們只要有基本的定力和一點摩擦力,就可以保持在一個高度不滑落,有些人甚至可以逆著往上爬。但跟地球人相比,我所處的陡坡大概超過六十度,如果不死命撐著,用全身上下全部的表面積製造摩擦力的話,我就會咕嚕咕嚕滾進黑洞裡。

黑洞是個比喻,所有不可以不應該不想要掉進去的洞都是黑洞。我每天都在自己的斜坡掙扎。為了保持清醒,我把夢,洋芋片,鞋子,外套,咖啡杯,桌燈,丟到一個時間的鍋子裡,開始在地球上熬夜。

開始熬夜以後,我才發現夜晚的大鍋裡也有許多不睡覺的地球人。他們站在陡坡上,一張一張疲憊的面孔鬆弛了下來,肌膚失去光澤,眼神失去焦距,遊蕩失去目的,他們抵抗也逃避。抵抗慾望,逃避自我;抵抗現實,逃避責任⋯⋯因為事情纏成一團無從下手,所以熬夜。他們在空曠的大街保持清醒,吸食著重獲自由的錯覺。他們有人是機車騎士,劃破巷道的寧靜,鑽進風裡;有人是漫步者,手插在口袋兜著圈走;有人無處可歸,以紙箱為床;也有不少爛醉的男孩女孩把頭埋在兩腿之間,吐掉了被白天灌食的一切⋯⋯。每個人各自熬夜,把自己投到大鍋裡,被悶煮,被轉化,他們體內的各種身分設定被熬得鬆軟,他們之中也許有人會在鍋蓋打開時隨晨霧消散。

夜熬過了頭,是會燒焦的。

原本我可以隨興地奔跑起來,追上風,或是獵捕一頭莫名其妙的野獸;原本我可以隨便吃,胃裝滿了心剛好也飽了;原本我可以看得見夜空中大部分的星星,而且看再久都不會傷感;原本我一躺下來就可以睡著⋯⋯。如今我臉色黯淡,雙眼無神,呼氣時胃袋傳來苦味,轉身的時候感覺腦袋還留在原地,暈眩,僵硬,鋼筋鏽蝕,水泥剝落,身體和意志分離。

野草星的美好生活讓人誤以為自己有無限的力氣,可以把記憶中的每一件事寫成字,可以永遠記住每個朋友,可以付出無限的愛,可以一直擁抱著某個人,隨她入土。我曾是一個這樣富有的野草星人。登陸地球以後,我才知道那份無限的能量來自我的母星。在野草星上,人們只要睡個午覺就能補充那些付出去的感情。暖暖的恆光底下,隨便找一片草地躺著,讓土地吸收背脊裡的淤,讓風安撫,讓腦袋裡的髒眼淚流光,我們變得柔軟,身體裡重新充滿愛。

我想地球本來也有這樣的能量可以分給每一種生物,但現在地球人的數量實在太多了,原本無限量的東西全都被瓜分成有限的了。我想整個地球的睡眠時數也是有限的吧,因為太多人需要睡覺,所以搶不到睡眠時數的人或是主動棄權的人就成了無眠者。

在地球地都市裡,人們很難找到可以自在躺下的地方,你必須要有野餐墊,必須要穿戴整齊,笑容可掬,充滿自信,才能在森林公園裡安躺不被驅趕。遊樂園、露營區,全部的休閒和午睡都被計畫好了,到處都是光鮮亮麗的集中營。

其中最可憐的是行道樹。行道樹被栽種在一座座小土井裡,所有的根都被綑綁著,只能啜飲著少許的養分。他們被挑選,被修剪,成為不會擋到路和各種標誌以及電線杆的樹。他們退讓,筆直地排排站著,白千層站在白千層旁邊,茄冬樹靠著茄冬樹的肩,榕樹的鬚根碰觸不到另外一棵榕樹,櫻花被栽種在一條荒涼的小路邊,人們要他長成一片櫻木花道好招攬觀光客。每一棵樹都沒辦法認識其他的品種的樹,因為只能跟同類相處所以面孔模糊,這層模糊讓一整排樹看起來疏離又無助。

即便如此某些行道樹還是沒放棄開花,有些甚至能結出果實。某個夏天我撞見捷運站外的一棵芒果樹,樹梢上結滿青澀的橢圓果實。那些果實裡都含著一粒大大扁扁的種子。每一粒都是願望,他們想被帶走,果肉就是旅費。人類或者其他動物應該要吃下這些願望,並將這些種子帶往遠方,讓他們在那裡入土,發芽,成為新的開始。本該是這樣。

可是捷運站外沒有松鼠和彌猴,更沒有擅長爬樹的人類孩子。這些果實懸著掛著,熟透了便摔爛在地上。地上也沒有他們的去處,地上是水泥磚,是柏油路。清潔隊在晨間清掃落果,醒來的芒果樹發現結果只是徒勞。但他還是每年開花。

我曾看過工人們挖開柏油路,柏油層厚達一公尺,慘黃的土壤早就被悶壞了。也許億萬年以後,另個一星系的智慧生物來到地球考察,他們就會像人類命名白堊紀那樣,把人類存在的地質年代命名為黑油紀或瀝青紀吧。

在這個瀝青紀的地質年代裡,本該有的循環被截斷了,愛一付出就無法補充,稍微縱慾或熬夜都會成癮,掉進不可以不應該不想要掉進去的黑洞裡。人類的都市為了維護某種形式上的穩定,而想像出某種常態,並盡其所能地排除異常,不結婚的,不工作的,不睡覺的,不正確的,不吃香菜的,總是被質問和刺探,一些人被常態給弄壞了,只好流放自己,自願成為黑洞的難民。另一些還在陡坡上睜著眼皮,做無謂的抵抗。



最近我常常在天將亮時才看見月亮。隨著夜色消散,月色也越來越透明。

我喜歡月亮。某個地球朋友知道了這件事以後,買了一張月球地圖送我。圖面上清楚標示月球上二十三座月海。月海沒有水,而是一整片的深色玄武岩,地球的科學家說那是月球早期活動時流出大片岩漿凝結而成。我喜歡地球人為月球取的那些名字,我喜歡雨海、冷海、酒海、泡沫海和靜海,明明是個那麼乾燥虛無,連聲音都無法傳遞的地方,卻有那麼多好聽的名字。真是超現實的浪漫。

面對著月球地圖,細數那些海,我忽然覺得無眠的人該要有一顆屬於自己的星球,我們這顆星球就叫眠眠星吧!分成睡半球和醒半球,睡半球的居民可以在山洞像熊那樣一整季一整季地沉睡,醒半球的人都住在清淺暖洋裡,像海豚一樣可以一面睡覺一面游水。眠眠星有無限量的睡眠時數和無限量的清醒,是個熟睡淺眠任君挑選的好地方。

我想邀一些失眠和嗜睡的朋友來住,並請他們順手撿一點行道樹的果實,帶到這顆星球來,我們要開一場水果派對,大吃一番之後,再帶著那些種子,去自己想去的半球,重新開始。

2017年1月14日 星期六

殘留的感情(寫作課筆記整理)


前情提要:

十月底開始,回政大創意實驗室帶寫作課。看起來好像是老師,但實際上我只是準備了一些寫作練習,然後帶著同學一起去讀東西而已。課程有三個層次,第一層建立在每周的邀稿信,我寄出預設好主題的邀稿信給同學們,同學們周日之前回信給我。第二層是我再從他們的回信當中,找出下一周上課的主題和適合的指定閱讀,然後寄給他們。第三層則是課堂上,我把對於他們寄來的稿子的回信,印出來交到他們手中。

這樣重複八周。

雖然學生從大一到大五都有,但因為一對一寫信,所以其實每一個人狀況和程度不一樣也沒關係。

這門課的期末展覽,則是將所有人寫作來的作品,包裝成一封又一封的信。每個人都印出十個信封袋,裏頭裝著自己寫的東西。然後掛在牆壁上,開放給參觀的各界人士帶走。帶走信的代價是要回信。我們準備了一個回信的小教室,裏頭有紙筆。有些同學順利收到了回信,有些沒有。

就數字上來說,這門課的產量很驚人。十四個人,加我,八個星期內來回了一百多封信。過癮而且深刻的互動。就寫作上來說,每個人也都更靠近自己的語氣,更真誠,同時因為肯定了自己的真誠,而出現了寫作上的自信。不論是優美的語調,或是直白的生活趣事,每個人都寫出了自己的樣子。

但八週結束後,我失落,疲倦,倒在地上沒辦法起來。我其實不太明白原因。

展覽的那幾天,我不斷回去創意實驗室,看看有沒有我的回信。也去看看展,看看年輕的同學們,有一種想要回到過去,回到大學時代補償自己沒有好好體驗團體生活的那種感覺。卻也發現,我其實沒有辦法享受那種密集的相處。對我來說,也許意猶未竟的狀態是最好的。

撤展以後,我去徒步小旅行,作為這學期個人的收尾。從淡水沿著北海岸走到基隆。這件事十年前做過一次,十年後算是一個小道別和檢驗。獨自行走的收穫和結伴同行的青春完全不同。十年前是確定自己可以,十年後比較像是,回到一個想要回去的狀態裡。確認,並且收納好自己。

回來之後,寫下了今年第一篇野草星。有了一點覺悟。所以把這陣子上課的心情小記放在這。前情提要超級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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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7
塔羅長頸鹿說:「怎麼回事,(寫作課)教室裡殘留好濃的感情。」
忘了是誰說:「要問達達。」
這時達達說話了:「是殘念啊!」
第一次帶一個班級,跟十四個陌生人一起寫作,遊戲,看著彼此一個一個冒出自己的樣子來,覺得真是神奇。課程結束了,看著幾個同學晃來晃去,我自己也在那邊晃來晃去。沒有甚麼要多說的了。他們也都完成了他們應該要完成的事,有些人將會收到回信,有些沒收到回信的人也會承受到應有的失落感,一切的體驗都很完整。
那為什麼我會脫口而出那是個殘念的房間呢?也許是因為有些人沒有虐待到底,沒有機會爭執,沒有跟誰對決到吧。也許是因為太小心翼翼了沒有發生無法收拾的衝突.....這講起來有點得了便宜還賣乖。
總之,這八周是非常美好的體驗。
當茶會剛開場的時候,文玲師把麥克風給我,我先介紹了遊戲,然後念了一首詩來介紹我的同學們。這首詩的組成是我先挑出每個人敲中我的句子以後,再看著他們之間的關連,剪接起來的片段,我覺得很好玩。
讀詩的時候,每個人的臉孔都在我腦袋裡浮現,一面念,一面像在點名,也是在介紹他們。啊我知道了,殘念大概是因為今天這種場合,這種儀式,沒有再見到他們全部的人一遍吧。
其實我也還不知道。第一次教課就這樣畫下句點了,信寄了出去,慢慢地飄向我想像不到的地方。

《一人一句剛好十四行詩》
「不知道是不是最後一封信,寫得很爛也不錯」
「因為你還握有我的鑰匙所以需要請你再幫個忙」
「我有一個盒子,一個全黑的盒子」
「它們捕捉我的影子,我游得很慢很慢」
「我看著對岸的世界,卻沒有抵達的方法」
「勇敢去認識別人成為了我最大的冒險」
「我的朋友們,他們都被一樣事物代表著」
「看到熟悉的身影,我拍拍他的肩」
「小麻雀拍翼就飛,翅膀打到樹葉,把露珠甩到半空之中」
「他的紙飛機正巧掉在我的腳邊 」
「想問你一天大約都花多少時間寫作?」
「有時候握有問題,比獲得答案更重要」
「實在是不說謊不行」
「到時候就可以相愛了」
-------------------------------------打分數的日子-----------------------------
12/30

八堂課一開始的時候,文玲師說我有同學成績15%的決定權。後來忘記哪一堂了,我說15分都給大家也沒關係。

然後最後一周,我讓大家自評。評分項目有三個,課程參與、個人進展以及期末誠意。每一項都五分。有人把這十五分全部帶走,有人胃口不大過於謙虛。

最讓我在意的是個人進展,大家都給自己偏低的分數,我其實覺得有點可惜,因為個人進展這四個字隱藏的話題就是,「上過這門工作坊之後,我有甚麼改變。」所以大家可能覺得.....有點改變,但還好,沒有很多吧。

但是,在期末誠意的部分,每個人幾乎都給自己打了很高的分數。因為大家的信寫得真誠,也砸了時間把真心放進去,所以柔軟容易受傷。十四份作品,都經歷初稿、修稿、完稿一步一步走完,沒有誰是矯揉造作,沒有誰要討好誰,每個人的書寫和故事,都非常有個性,精采又有誠意。

今天就是最後一天了。如果你還沒有來拿一封信回去讀,就來拿三封信吧。如果你沒辦法留言,就來摺一隻青蛙、紙鶴、小帆船吧。


--------------------------------隔了幾天撤展日到了----------------------------------------------
2017  1/3
今天去把信牆的展撤掉,一封信一封信收下來,把每個人的夾子一個一個收在一起。牆壁上的麻線,教室裡的圖畫,寫在玻璃上的字,貼在牆面上的紙,一張一張摘下,一個字一個字抹掉,連桌子也搬走了。教室又恢復原本的儲藏室的功能。流動,變化,下一檔展覽又要開始了。

有人在畫畫,有人包圍了一個角落說那是個洞,有人帶了一頂帳篷不知道要給誰住,有人擺好了餐桌,拼命在備料.....同一個下午,我在撤展之前,好好地坐在寫作教室裡寫下今年第一篇稿子的初稿,利用每星期二回信給同學殘留下來的習慣,六個小時之內很快地寫出了一個雛形。

九點多,開始混亂了起來。有人東西貼不太牢,有人開始鬆散了,有人決定要在實驗室過夜......

以前實驗室還很新的時候,大家用東西都很珍惜,不敢畫牆壁,不敢亂貼東西,像一雙新鞋子那樣,一點點髒都要用橡皮擦擦乾淨。現在實驗室舊了,木地板不但變形,還有油汙,聽說有幾隻老鼠駐點。可也因為空間舊了,反而就不管那麼多,玩得亂七八糟也沒關係。

一雙鞋子要穿一陣子才會合腳,一個空間要用十年才會醺出人味。離開實驗室之前,我去跟幾個認識的人說再見。感覺很不錯。

--------------------------------又隔了一陣子我才收到回信,原來我的信被偷了----------------------
20170110


這是學期末書寫課展覽「你有XX封未讀郵件」,某同學為我畫的肖像。為什麼會現在才PO呢?因為昨天尾牙的時候我才拿到這封信。為什麼會昨天尾牙才拿到了,因為我被同學們整了,同學們說想看看我沒有收到信而失落的表情,結果,他們因為沒有看到我失落的表情好像有一點失落。

總之,陸續收到幾封回信,覺得很開心,好像並沒有在課程結束後,一切就結束了。某一種連結仍然在。被整,信被藏起來,讓我想起小時候有一年過年,叔叔撿到了我壓歲錢的紅包袋,就把我的紅包袋藏在佛桌上。

身為家族裡的第一個小孩的我,四處哭找我的紅包,大家都在看。後來他們整我整夠了,就叫我拜拜,拜佛,拜祖先,通通拜過之後,我眼睛一睜開,紅包袋就在佛桌上。

我超世故,所以大罵,「一定是你們藏起來了。」才沒有佛祖把紅包找出來這種事呢。幾個大人的謊被戳破了,一臉小困窘。但拿回紅包的我破涕為笑。

這件事沒有成為陰影,但卻深刻地記得。像是個教訓一樣,教訓是:紅包不要亂丟。

昨天可愛的辣妹助教在吃完飯之前看著我說:「達達,我有東西要給你。」我心想,甚麼阿,可怕死了。一看到是信,以為辣妹自己有要回給我甚麼心得,沒想到居然是幾個同學共謀,把信藏起來不給我,要到了這天才給。我拿到信,聽到解釋,便鬆了一口氣。原來我還是有回信的。

但我其實還是只拿到兩封啊。(這個圖是其中一封。)(畫圈)
教訓二是:收信寄信還是郵局比較可靠。


------------------------------------------再過一陣子,下學期會繼續寫作課-------------------------


2017年1月10日 星期二

彈回來的那一天



橋下是一片溪谷地,因為距離很遠,幾乎聽不見溪水的聲音。時間還沒過午,橋的黑影落在河谷邊的樹林,風吹過樹搖晃,灰色的巨石下緣因為吸飽了淡綠色的溪水而變成黑的。天空中沒有任何一隻飛鳥。感覺好幾天沒下雨了。2012年11月4日,再對一下錶,10點35分。

把鞋子脫掉以後,站上橋邊護欄,看看溪谷,雙腳發軟,手也顫抖,什麼聲音都聽不到。轉過身,背對谷,面向橋。是時候了。

是高空彈跳的時候了。

彈跳前兩個月的某個下午,我跟朋友去逛街,我們站在紅燈前倒數讀秒,綠燈亮了,朋友開口問我:「想做點瘋狂的事,阿達,要不要去高空彈跳?」「好啊,感覺很刺激。」
回頭查了資料,發現彈跳地點在深山裡的小橋上。因為想跳的人太多,兩個月前就要預約。其中有一項對我來說最殘酷的限制:為了讓掉下去的人能平安回彈,完全著裝後的體重必須在九十公斤以下,並以現場測量為準。

我超過五公斤,五公斤不是縮個小腹就能蒙混過去的關卡。

其實那年我已經從一百二十公斤瘦到九十五公斤,成為L號的圈內人,可以跟路上每個L號的人平起平坐,可以搭大眾交通工具坐雙人椅而且不把旁邊的人擠走,可以盡情回顧當年的胖也不必被任何人同情,幾乎可以做所有我想做的事了。

除了高空彈跳。

所以我掐一掐肚,下定決心鍛鍊自己,與甜點、炸物、飲料訣別,走上孤獨的修行之路。

我沖水,暖身,撲通跳進泳池,肚貼池底閉氣潛水,像水怪一樣浮出水面,大口吸氣,左划右划,沒兩下身體就空蕩蕩地一點熱量都不剩,覺得靈魂跟卡路里一起燒掉了。瘦了嗎?瘦了嗎?吃力地爬上岸,掐肚一算,肉仍五花。

游泳好累,那慢跑吧。

燈綠了,我穿過水門,在夕陽底下河邊起跑。有阿嬤遛著三輪車孫子,有吊嘎阿公光著腳倒退跑,有情侶手牽手在霞光底下接吻。咦,風景怎麼停住了?汗水直接打進眼睛,乳酸堆在左腿上,是我跑不動,停下來了。

厲害的跑者都說,跑到某個程度後大腦與身體就不接觸、不談判、不妥協了。疲憊感消失,腿就能像機械一樣全自動進行。在那之前所有的苦痛就叫作撞牆期,只要撞破了那堵牆,就可以順利地跑下去。可是我的牆好厚啊,早上起床一想到傍晚要跑步就連牙刷都拿不動,中午吃飯一想到要跑步就連筷子都拿不……吃的時候還是很勇猛,但吃完就開始撞牆沒力氣收桌子了。傍晚到了,穿襪,穿鞋,開門,過街,一堵又一堵的高牆,我想要大叫「讓高牆倒下吧」,結果每次倒下的都是我。

一個多月後我練成了鐵頭功,雖然始終無法穿牆,卻不再輕易倒下。跑完,洗過澡以後我擦乾身體,雙手合十,誠心誠意地站上磅秤,但天意叵測,指針在八十九點五和九◯之間搖擺。我動了歪腦筋,身體微微左傾,找到有效的角度,把體重固定在合格的那一邊。到時候就用這招闖關吧,神啊,體重之神或是保生大帝啊,請原諒我太聰明。

欸,不對,不能以淨重為目標,還得加上衣服的重量才行。不然到時候就要全裸綁上胸帶和坐式吊帶,像一塊東坡肉那樣掉下去再彈上來了。

只好繼續跑。我跑到河濱道路的盡頭,那裡有個亭子,亭子旁是一排落漆的運動設施,可扭腰,助拉筋。這些鐵製刑具平常是阿伯阿嬸聊天打屁的場地,他們總是能一面以不可思議的角度拉筋,一面輕鬆地哼歌。幸好夜已深,長輩們都歸巢了,河邊很安靜。

在那排運動設施之間,有一根單槓。

單槓對我說:「嘿小胖子,來單挑。」我品行善良,從小到大也沒惹過單槓,他為何要挑釁我?那根渾身鐵鏽味的臭鐵棍卻喊得更大聲了:「來啊,怕什麼?」我鼻孔噴氣,對著天空怒嚇一聲,朝單槓走去。

我反手掐住他的身體,那冰冷的橫槓幾乎割裂了我的掌心。我聞到更濃的鐵腥味,無人的河濱公園散發出西部小鎮的氛圍,減肥者與單槓的對決即將展開。幾隻水鳥起飛的瞬間,我雙手使勁,腹肌聯合背肌,每一束肌肉纖維都投入這場戰爭。有些細胞耗盡了力氣粉碎了自己,有些咿咿呀呀硬撐著也快要斷了。身體在意識的領導下對抗地心引力,血液被心臟怦得渾身亂竄,紅血球付出所有氧氣以後全都扁了,我牙關咬緊,賭一口氣,滿臉通紅,青筋浮出,嚇……啊,上去了。

下巴掛在單槓上,像是某種長期潛伏在水底的生物第一次浮出水面。「上面的風景真是美啊。」這個小胖子心裡想著。烏雲全散,月光華華,跳出水面的吳郭魚都變成飛魚長出翅膀,雜草的末梢全部開出小花,晚風吹,小胖子高興地想唱歌。他身上的痠痛感全部消失,身心靈死角裡所有傷口瞬間癒合,整個人像是通了電,重新亮起來的日光燈管,在黑暗的河流旁大放光明。他贏了,努力減肥的小胖子終於贏過單槓了!鬆手落地的時候他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個小胖子了。

十一月四號那天,深山空谷小橋上,人們一個接著一個咚咚咚地跳下去。但這一跳不是真的,它是一種激烈的安慰,是替代方案,它讓人像無機物那樣墜落到底,卻也給人回彈的機會。不論是慘叫的,猶豫的,還是從容就義的,最後都在橋底下甩來甩去直到與自己的雜質分離。擺盪結束,人們像一桶一桶純淨的井水那樣被打撈上來。回來的每一雙眼睛都在發亮,好像注射了一劑疫苗,好像有了這一跳,就能對日復一日的生活荼毒更有抵抗力……。

我也想跳。

體重機在橋邊。一名高壯的男士穿好了安全裝束,總教練上下打量他然後說:「你先過磅吧。」壯士走上體重計,臉色一沉,黯然步下秤台。工作人員剝去他的彈跳裝備,他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別人跳。限重是真的。

輪到我秤。踢掉鞋子,拿掉手錶,清空口袋,輕輕踩上秤台。雖然不是量那個,但量的時候我還是忍不住縮了小腹。數字輪盤迅速轉動,工作人員說了聲:「你可以。」連同裝備,我的總重是八十四點二公斤。

裝好鋼製釦環,接上專用彈力繩,我搭著工作人員的肩站上護欄,轉過身背對峽谷,雙手平舉,到了該跳的時候了。我大喊一聲:「飛——呀——!」就蹬出去。橋面立即遠離,頭下腳上,我像一支從桌面摔落的手機,沒有能抓住什麼的雙手,沒有能夠飛起來的翅膀,只能不斷記錄不斷運算,把每一公分的下墜都刻進體內。有呼呼呼的風聲,有哇哇哇的叫聲,有呃呃呃…綁帶勒住鼠蹊部好痛的內心口白聲。

第一次回彈最高。失重浮在半空的時刻莫名寧靜,像夢跟醒之間的交界,過了交界就被意識捉回現實,再一次下墜。往復幾次以後彈跳就沒了,人變成一個鐘擺,晃呀晃,半分鐘後擺盪也結束,人就懸在橋底。工作人員開始收繩,我的影子逐漸被橋的影子吞沒。

回到橋面,工作人員為我卸除裝備,解開彈力繩,剪斷隱喻上的臍帶,今後我就是新的人了。是個體重合格的人了。

跳完,我獲發一張白底藍邊的證書。上頭註明日期、地點、彈跳高度。我把它釘在書桌前,希望能永遠記得這一天。那些游泳虛脫的感覺,慢跑撞牆的感覺,擊敗單槓感覺,肚子變小的感覺,在眾目睽睽之下量體重的感覺,墜落的感覺,回彈的感覺……我必須全部記得,因為我害怕有一天有人會大聲質問我。對著我再次擋住腳趾頭的肚臍眼,我可以輕輕地說我看不見——但是,我全部記得。

那是我最瘦最幸福的一天,之後,我的體重就……彈回來了。

【作者簡介】

李達達,生活工作於台北。思考的時候看起來很笨,看起來很懂的時候,就是在唬爛。機車騎士,房間很亂,交稿準時,自由工作者。在聯合報繽紛的專欄是「生活超解答」,在BIOS Monthly寫專欄「吟遊的地球人」,有時候呵呵呵笑,有時想離開地球。作品入選《九歌104年散文選》,曾獲林榮三文學獎散文佳作,新北市文學獎散文二獎。國立政治大學科技管理研究所,政大新聞系畢業。
                                                         
                                                                      圖│九子
聯合晚報20170107
http://udn.com/news/story/7048/22153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