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4月18日 星期二

失戀的時候適合

                                                           圖以及問題來自Tai Pera

Q:李達達好,我是個在異鄉失戀的插畫家。我飛出國,和遠距離交往五個月的超完美對象見面,但相處五十天後卻發現我們不適合,所以決定分開當朋友就好。因為是大人的戀愛,我只能假裝自己很好,日子照常過。其實我好傷心啊,光打這些字就想哭,該怎麼辦?(失戀插畫家)

A:親愛的失戀插畫家,失戀真的好苦啊,認清現實,夢想幻滅,比不小心吃到秋刀魚內臟苦一百萬倍。

不過我知道一帖解藥喔,去中藥行抓當歸、川芎、熟地、桂枝、黃耆、甘草、紅棗、枸杞,丟到鍋子裡用熱水煎一個小時,把那個水喝下肚,就可以消除失戀的苦澀感,讓你從難過沮喪中瞬間好起來。

嗯,我騙你的,這是煮當歸鴨的藥材。而且你人在異鄉,應該很難找到中藥行吧。總之,失戀真的沒藥醫。不過偷偷告訴你喔,就像在寒冷的夜晚當歸鴨泡麵特別好吃一樣,有些活動在失戀期進行會特別有滋味。

以我的經驗來說,失戀的頭幾天適合寫筆記。寫下你怎麼遇見那個人,寫你花了多少時間和精神,寫你的夢你的期待,寫你的恨你的落空,手寫,紙與筆,寫到激動處更用力,力透紙背,最好流下幾滴眼淚。所以別用鉛筆,鉛筆沒有墨跡不會模糊,不夠戲劇。戀情有一半是被自己的大腦戲弄,那就把劇本寫下來,心淌血當墨水,沾一點,筆不要停,也不要忘記呼吸。寫夠了,跳出來當觀眾,讀自己的破綻,接受結局。戀愛死了,作品誕生。失戀的人既是小笨蛋也是大文豪。

失戀期也適合來場小悲壯之旅。讓自己踏上看似不可能的路,遇見未曾見過的風景。比方說獨自一人沿著海岸徒步走一百公里。為了這一百公里你得做各種準備:一雙合腳好走且耐磨的鞋子,配上吸濕排汗且除臭的襪子,背包要服貼背脊配重均衡,一份地圖,數種電池,愈準備愈知道自己是誰。你一天能走多遠,你的體力能走幾天?路程上有沒有補給點,如果沒旅店就要帳篷和睡袋,租或借?還是你打算流浪,在哪裡睏了就在那裡倒下。你要把這趟旅行告訴幾個密友,你要他們阻止你,你要他們說你瘋了,你要準備齊全但假裝一意孤行,這樣的悲壯剛剛好,就算沒有意

義也沒有關係。以我的經驗來說,刺破腳底的水泡也很療癒。

不過要說到失戀期最棒的活動,還是躲在自己的被窩裡痛哭一場啦。最好是曬過太陽溫柔蓬鬆的大棉被,最好是印著星星和月亮的深藍色被單,最好是本來沒有打算要哭的,最好是--剛起床,拍掉鬧鐘,鼻酸,皺眉,接著把自己埋進棉被裡,毫無保留地哇啦哇啦大哭起來。月亮會接住你的臉,星星會吸收眼淚,哭累繼續睡,醒來再哭一回。起床,開一盞小檯燈,擤鼻涕,渾身空蕩蕩地走出房間,撕開包裝膜,裝滾水,你知道世間所有的圖案都供調理參考,你還是會再為自己泡一碗當歸鴨泡麵。以我的經驗來說,加顆蛋感覺會好一點。

親愛的失戀插畫家,我們不能否認,戀愛真是個很棒的東西。有戀愛的日子就像活在MV裡,到處都有音樂,隨時隨地都能唱起歌來。所以失戀才會這麼令人尷尬難受,像抽掉音樂的MV,只剩下莫名其妙的怪姿勢和空鏡頭而已。這種時刻就暫離包廂吧,逃出那片沉默,放下麥克風去點心吧覓食,填飽肚子,喝杯溫開水潤喉回來再唱,戀歌唱完換怨歌,唱到破音就是自由人。

雖然你的戀情以大人的方式完結了,但我希望你不要太依賴「大人」這個概念。「大人」是收納櫃,就算外面整齊乾淨,一塵不染,久沒打開裡面也是會被蟑螂下蛋。如果把全部的糾結都藏起來塞到最深處憋著,原本珍貴的寶貝也會一併消失,一不小心就會搞成怦然心死的人生收納術喔。

以我的經驗來說,所謂的大人都是表面平靜的嬰兒,我們還是得找個隱喻上的奶嘴給自己。因此就算很艱難,我仍要推薦你去找當歸、川芎、熟地、桂枝、黃耆、甘草、紅棗和枸杞,用這些真材實料的東西,為自己煮一碗熱呼呼的當歸鴨麵線吧。

希望你讀到這裡的時候,已經可以回頭笑自己了。

本專欄誠徵生活難題,請簡述您的疑問或困境,並且附上您的暱稱、職業等等個人資料,寄至繽紛版(benfen@udngroup.com),李達達將竭盡一切所能為您分散注意力。

20170418 聯合報

2017年4月6日 星期四

我們都是尼莫艦長






改寫這個故事,就像去了一趟深海旅行。對我個人來說,這個過程的意義非凡。這個故事雖然不是自己的,但它將繼續支持我的寫作。

我非常喜歡郁馨老師為此書寫的導讀裡引用了科幻小說《華氏四百五十一度》作者雷˙布萊伯利的話,他說「從某種角度來說,我們都是凡爾納的孩子。」

我想從故事的角度來為這本書補充這句話,我覺得,我們都是尼莫艦長。

海底兩萬里,是為了世界上許許多多的尼莫所寫的故事。尼莫的原意就是「誰都不是」的那種人。

尼莫艦長的鸚鵡螺號潛艇,因為科技太超前,被誤以為是一頭海怪,因此被其他人類視為危害,大家要都排除他,剿殺他。

尼莫艦長表面上已經不在意了,他宣稱自己是個與人類世界斷絕關係的人。他與地表上百分之三十的路地說再見,他擁抱百分之七十的海洋。整片大海都是他的,是他一個人的新世界。

他對人類,再也不感興趣。因為他可以從海洋,從自己的孤獨裡取得所需的一切,他只要幾個跟他一樣對人類感到失望的同伴一起運作這艘潛艇,他就可以再也不上岸。

尼莫艦長,是我們心中的那個厭世靈魂的具體表現。他自視甚高,他不願跟任何人交易,他保護自己的秘密,他覺得全世界都想要危害他。也許根本沒有人在意,也許根本沒有人記得自己曾經傷害過他,但尼莫艦長,自己揹著深深的仇恨。遁逃入海,排擠世界,寧願在千萬噸的海水裡承受水壓,也不願被包裹在人群裡失去自由。

所以他要革命,他資助那些跟他一樣受到迫害的人。他崇拜那些已經死去的復仇者,他暢遊海底,研究科學,發現過去的人類從來沒有看過的驚奇風景。但他卻不願將這些與任何人分享。分享對他來說一點意義都沒有。他不需要地位了,不需要對他感到驚奇的聽眾,只要有鸚鵡螺號在,讓他可以踏上復仇之路,最終長眠海底就可以了。

我身邊那些尼莫艦長,住在都市裡,把自己封在自己的艙內,自己的鸚鵡螺號裡。不願對自己的生活進行什麼說明或辯解,被誤解就算了,反正有無堅不摧的鸚鵡螺號在,沒人可以傷害你們。

可是你們這些尼莫,偏偏就是最敏感最容易受傷的一群。你們帶著一顆復仇的心,卻躲在海中,逃避你們的敵人。你無法愛任何國家,你無法愛一所學校,一間公司,甚至你連家庭都無法愛。你只好愛自己的船,愛自己創造出來的空間或角落,愛那些衣服、鞋子、玩偶、裝備、機車、汽車、自行車、相機。你的愛變成了生活品味,你的愛因為失去了有生命的對象,變得無比純粹。

純粹到與世界切斷關係,只讀海的故事。最終卻被海吞嗜,困在冰層、遭受巨大海怪攻擊,最後被捲進漩渦裡不知去向。

那些不速之客逃走了。一個博物教授和他的僕人,還有一位水手,他們在短暫拜訪後,把你的故事帶上岸。他們無法判定你是殺人兇手,還是一個擁有巨大熱情的探險家,但這對你來說一點都不重要,你其實什麼都不是。你是「誰都不是」的尼莫艦長。只有鸚鵡螺號可以當你的標籤。

願我身邊的尼莫艦長們,可以繼續你們的旅行,心情好的時候浮上水面,趁著換氣的時候,嚇嚇誰。如果不想露面,就把潛水望遠鏡伸出海面,對著海平線的遠端,打一個安靜的招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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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4月4日 星期二

忽然想起狗的事。

忽然想起狗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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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常在沒有甚麼人的小徑亂鑽亂晃,一回走在山裡,經過人家家門口,一隻黑狗追出來,準備要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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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雖然沒被女生追過,但被狗追的經驗倒是有的。我放慢腳步,眼神不離開那隻狗。它是一隻黑色的台灣土狗,非常忠心,但又有點中二的感覺。就在這隻黑狗衝向我,離我只有三到五公尺左右距離的時候,一隻白色的狗從鐵欄杆後面衝出來,低吼一聲,然後橫擋在我跟黑狗之間。牠的眼神盯著黑狗,只回頭看了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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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白狗在告訴我,要我走快一點。隨著我往前走,黑狗也跟過來,白狗繼續為我阻擋黑狗。走了將近三十公尺之後,過了一個轉彎,黑狗已經停步。但白狗還是陪著我、護送我、監視我走到山坡下。看我回到大馬路上,白狗停在巷子口,我跟牠說了聲謝謝,一面走一面回頭看牠好幾次,直到牠變成一個小白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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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那是在春天時發生的事。大概也是今天這種天氣吧。那時候下山只覺得被救了,過一陣子又想,世界這麼複雜,搞不好狗也會扮黑臉跟白臉啊。如果是這樣的話,黑狗會不會偶爾也想扮白臉呢?

2017年4月2日 星期日

等紅燈


深夜騎車頂著冷風回家,自我感覺孤獨且帥的時候,我被紅燈攔下。
有位騎士早我幾秒停在紅燈前,他的老機車與我的同款,一樣傷痕累累的車殼,一樣加裝尾箱,一樣頭戴白色安全帽,連體型都有點相似。
我打量他的瞬間,他也朝我這邊看過來。我們像清晨在石階上擦肩而過的山友那樣互相點頭致意。那個點頭的意思應該是,「嘿,我跟你一樣是戀舊的騎士。」也可能包含「嘿,我們不必尬輸贏,我跟你一樣騎帥不騎快。」至少我這邊的頭是這樣點出去的。
抓著煞車,倒數讀秒,我們各自等待。我一面望著前方一面想,他是不是跟我一樣,只要一有想逃的念頭就發動機車,無論下雨刮風?他會不會也在某一陣風裡忽然明白,其實自己並沒有想去的地方,只是喜歡一直待在路上?
紅燈就要結束了。四三二一。
兩位騎士的右手同時催動油門,他車子的排氣聲浪比我的低沉一些,我們都往前行駛了半個車身……下個瞬間兩部機車緊急煞停。
紅燈秒數歸零,綠燈卻過了好幾秒才亮起,我們被那號誌騙到,差點衝出去。兩人糗糗地笑了一下,再度點點頭,像是為了互相禮讓,我們輕催油門緩緩起步。我往前直行,他閃了方向燈右轉離開。
不知道他會不會跟我一樣,因為這紅燈前的偶遇,發現自己雖不怎麼帥,但也沒那麼孤獨。

自由副刊2017-02-27

世間有各種主菜

國中時我的便當總是被同學掠奪,所以養成了動物般的習慣,我會把主菜藏進口袋,躲到安全的地方獨享。
最棒的地點是頂樓樓梯間。門鎖著,陽光穿過門縫照出灰塵,獨坐階梯上吱吱啃著皮已經不脆的炸雞腿,雖孤寂,卻也是我與雞腿獨處的美好時光。
某天午餐,同學檢查我的便當:「你最近怎麼都沒主菜,減肥喔?」我笑了笑說:「對,減肥。」同學悻悻然地離開,去找別人的便當。午休時光即將結束,我把餐具洗乾淨以後,趁沒人注意,懷抱著雞腿朝樓梯間走去。
門縫依然有光,塵埃如海中的浮游生物,我悄悄地轉身上樓,啊,有兩個人躲在門邊抱在一起,嘴對嘴心連心。那瞬間我才發覺自己的青春期大幅落後了,原來世間有比雞腿更美好,更需要躲起來吃的主菜。

2017/03/22 聯合報

有些事沒辦法努力

                                                                       圖:Tai Pera

Q:李達達您好,我養死過很多植物,九層塔、迷迭香、巴西里,多肉植物雖然撐得比較久,但最後還是死了。我猜是因為我不懂得跟這些不會動的生物培養感情,所以他們才會接連死去吧。我不想再把盆栽養死了,該怎麼辦? (植物殺手)

A:嘿,殺手家的植物們,希望你們能撐到這篇文章刊出。

我覺得植物是很棒的生活夥伴。前陣子某個下午,我有點沮喪地坐在公園裡發呆。午後陽光暖得舒服,眼前是一片剛被除草機打過的草坪,風吹過有草汁的腥味,受傷的小草正在想辦法復原。那時我想,自己要是可以像一塊草地那樣,把根探入泥土裡,曬曬太陽,吸點水,交換著空氣就能振作起來,該有多好。

因為坐著不動,呼吸自然平靜下來。陽光的角度稍微歪了一點點,地球仍毫無猶豫地自轉並且公轉著。不知道除了我以外,有沒有誰也注意過,吹起晚風前城市裡有一小段幾乎無風的時間,在這短暫的數分鐘內,我繼續望著那塊草地。神奇的事情忽然發生了,小草們被斜射的陽光穿透,變成金黃色的,我看見他們失去葉尖的身體左右扭動著,扭一扭,似乎就長高一咪咪。整片草地像剛刮過鬍子的下巴那樣,積極地冒出鬍渣。

為了確定不是自己眼花,我拿出手機,對著一搓小草縮時攝影。錄了五分鐘後快速重播,果然在螢幕上看見小草抽動了一下,但同時我也錄到了草叢裡有幾隻螞蟻在爬,所以無法確定那是不是小草本身的動作。

晚風吹起,我離開草地。走在鬧哄哄的大街上,我懷疑自己的肉眼應該無法察覺如此緩慢的移動。所以我掰出了歪理自我解釋:一定是剛才我身上的時鐘轉得太慢,慢到小草把我當成了同伴,所以我才能感受到他們的動靜。

親愛的植物殺手,你的盆栽們應該也會動,只是他們的速度比你慢上許多。打個比方,如果人類是秒針滴答轉,那植物就是緩緩前行的時針。身為秒針,一定會覺得時針根本是死物吧。但也正因為我們之間有這種速度差異,植物夥伴們才能在人類不知不覺間忽然開出了花,冒出新芽,帶給人們驚奇與喜悅。

如果看得夠仔細,停留得夠久,也許就有互相理解的可能。我們不必記得每一種植物的名字,變成人肉植物圖鑑,只要能適當地慢下來,嗅聞土壤的氣味,摸一摸葉子,一起曬一下太陽,澆完水以後也為自己倒一杯水喝,就可以把身邊的植物當成生活的夥伴,而不只是某種居家裝飾或辦公桌配件。要是能抱著同樣的心情出去玩,遇見一棵春天的樹,看見他在陽光下活力滿滿的,自己也會跟著開心起來吧。

親愛的植物殺手,都說成這樣了,如果你依然無法對植物產生感情,那就剩最後一招了──為你的盆栽取名字吧。取名是最快、最直接的羈絆,但也要注意,如果盆栽不幸帶著名字死去的話,身為盆主的你反而會更傷心。沒有覺悟的人,還是不要隨便為任何東西命名比較好。

坦白說,感情能不能培養,世上有沒有適合自己的土壤,我不知道。

有時只是碰巧與誰四目相對,愛的幼苗就在瞬間破土而出,並且像傑克的神奇魔豆一樣不停抽高,不必引水灌溉,不必整地施肥,愛苗一夜就能通天,一覺醒來眼前就是全新的風景,得來全不費工夫。

有時我們苦苦暗戀,掘很深的井,卻仍然取不到水。挖到底只見一個墓穴,對方在裡頭像全身纏滿絕緣膠帶的木乃伊那樣,對你完全不來電。那種時候我們只好投降,告訴自己,有些事沒辦法努力。

所以親愛的植物殺手,如果你給盆栽取了名字,放慢了自己的節奏,天天細心照料還是把植物弄死的話,投降吧。去森林公園散步賞花就好,沒必要殘害新的盆栽。

最後我想指出一件事,因為你的盆栽幾乎都是香草植物……我大膽推測,你並不打算把植物當成夥伴那樣留在身邊,而是想把他們當作食材,拿來燉肉燒菜吧?搞不好那些盆栽是感應到了你的食慾,才被你活生生嚇死的喔。

如果被我說中的話,請你放過盆栽,直接到超市買新鮮香草吧。(嘿,殺手家的植物們,願你們一路好走。)

本專欄誠徵生活難題,請簡述您的疑問或者困境,並且附上您的暱稱、職業等等個人資料,寄至繽紛版信箱(benfen@udngroup.com),李達達將竭盡一切所能為您分散注意力。

2017/03/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