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5月18日 星期四

因為慾望是尖的


                                              圖:Tai pera

Q:李達達好,我與先生結褵二十幾年,他是個老菸槍,已經有高血壓、慢性支氣管炎,甚至曾睡眠中停止呼吸,令我十分擔心。我勸他戒菸並注重身體,可他老是敷衍,溜去外面躲避我的嘮叨或斥責,要是我念得太急切,他便會對我大聲咆哮。有時我為此夜不能寐,我該怎麼做,才能讓他理解我的苦心?(阿蓮姊)

A:親愛的阿蓮姊姊夫,您看到了嗎?尊夫人正為您的健康苦惱,而且她已經走投無路,才會來問我這個只懂得搞笑的專欄作家該如何與您溝通。這雖然不是社會版,但上報的話,多少代表事態嚴重了,要好好與尊夫人對話才是。

好了,苦心已傳達。接著,親愛的阿蓮姊,我雖沒有戒菸經驗可以分享,但希望能藉著自己的故事向妳說明人類的弱小。

我是個貪吃鬼,就算胃袋已經裝滿,腦袋卻總是不滿足,我一路吃吃吃,變得非常胖。因為胖,做很多事都不方便,也沒辦法順利地成為想要成為的人,所以成年後的某個夜晚我決定減肥。

當我付諸實行以後才發覺,減肥是一種勒戒。戒甜食、戒炸物、戒澱粉,要分清楚自己是飢餓還是嘴饞,要找低熱量但吃起來很無聊的東西作為替代。要不斷把自己的目光從食物上頭移開,要忍痛看著服務生把桌上的菜尾倒掉,還要拒絕晚餐的邀約以及種種好意。就算有個可愛的女孩子拿著一塊巧克力布朗尼要送我,我也必須要拒絕,然後告訴她:「愛我就不要餵我。」當時的我是這樣決定的。

下定決心的第十二天,依然沒有可愛的女生來送我布朗尼。甜食戒斷的我,在書桌前每坐十分鐘,就要去翻一次冰箱。冰箱裡有一罐已經打開的花生醬,百分之四十九的我好想直接挖花生醬來吃,但另外百分之五十一的我又告訴自己不行,我的腦內董事會好幾次都以一票之差把慾望擋下。消滅慾念就像吹熄蠟燭一樣,要滅一盞容易,但我每天有一百萬盞燭要吹,人生就是這麼渺小又漫長的戰爭。我咬著嘴唇回到桌前,完全沒辦法靜心工作,覺得腦袋變成一顆風乾的橘子,皮看起來沒事,可是裡頭只剩下纖維都沒汁了。

忍耐只是一層薄薄的膜,慾望卻是尖的,要是被戳到就會破戒。怕自己再這樣下去會把持不住,我決定逃去咖啡店,咖啡店的甜點每一口都要錢,只要多一重關卡,我就能有多一分自制力。

十二天沒碰甜食的我,走在傍晚的巷子裡,精神萎靡。因為瘦了一公斤,褲管鬆了點,當巷子裡的賊風吹起時,我踉蹌了一下,才明白什麼叫自我感覺弱不禁風。那陣風卻捎來另一個消息,不,是氣味,是奶油香,是剛出爐的麵包!我鼻孔大開,順著氣味的方向找,彎出巷子,一間小巧可愛的麵包屋出現在我眼前。

太陽下山,路燈未亮,天空投下藍色的影子,只有麵包屋的櫥窗透出溫暖黃光,那光像外星人飛船的引力光束一樣,把我吸了過去。玻璃將我擋在外頭,我把臉貼著窗,像去動物園看大貓熊那樣跟麵包說話。圓滾滾的那位是紅豆麵包吧,你好可愛啊,把你捧在手心的感覺一定很幸福。嘿,瘦長的法國麵包,你好優雅啊,請允許我將你裝進牛皮紙袋裡,我們一起散步,把台北變成巴黎吧。啊,親愛的布朗尼,把你禁閉在塑膠盒裡的人類真是太殘忍了,我馬上救你出去……

可愛的女生還來不及為我送上布朗尼,我就推開了麵包屋的門,快樂地迎接自己的失敗。

親愛的阿蓮姊,菸比甜食更難戒。說不定姊夫早就獨自奮鬥了好幾回,每一次破戒,就失掉一點信心。癮的來源非常複雜,可能只是個壞習慣,也可能是孤獨的副作用。所以戒癮的時候,我們需要的不是站在對立面諄諄教誨的法官,而是能夠互相支持的同伴。因此阿蓮姊,下次當妳看到姊夫點菸,就跟他要一支吧。雖然這樣講有點肉麻,但也許妳得進到他的霧裡,才能帶他出來。

我明白這是個糟糕且不負責的提案,不過我想這世界上只有妳夠格,應該也只有妳願意為他做這種傻事了。

20170516 聯合報

2017年5月8日 星期一

【會議記錄】


今天晚上開了一個很棒的會。聽到別的老師在各自的教室裡做的事情,覺得這個很好那個也很好。雖然大家都沒有要更進一步靠近彼此,但文玲恩師說:「你們都是你們自己。」的時候,整張桌子有一種五星連珠的感覺,速度各自不同,但剛好運行到了軌道上同樣的角度。太陽在某個地方,水星的影子投到金星的上,金星的影子投到地球上,地球的影子又罩住火星,遙遠的木星,土星,天王,海王,和被除名的冥王星都連成了一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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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機過了以後,這個連線就回到各自的軌道裡去,保持著固定的距離,繼續孤獨地在一片黑暗裡用奇怪的角度自轉,歪歪扭扭地公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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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這麼一個瞬間我以為這個學期已經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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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文玲老師話裡我撿到了一句話。原句是不是這樣已經不可考,但我想這樣講也許有點接近─「你的作品,你設計的空間有時候會讓人能沉浸在裏頭舒服到有點發暈,但有時候也會激起對方的敵意,讓對方想要在這裡跟你競爭,想要展現出自己也是那樣有品味的,也是很厲害的人。所以設計師要小心,其實自己的設計有傷害人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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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是甚麼樣的創作,都有傷害人的可能性。甚至,伸出手的拯救,或是按摩,或是擁抱,某個程度上也都帶著殺傷力。這個殺傷力改變被按摩的人,被空間包圍的人,被文字鑽進腦袋裡的人,這個殺傷力可以改變對方原本的狀態。就算是出於善意,也都有讓人受傷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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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天的最後,小苗提到一個觀點,她說她在尋找能量相當的人,她在找在座有沒有人要拿出足夠的能量來跟她一起玩。如果沒有,她就也提不起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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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忽然非常嚮往,互相熱愛,互相傷害,卻無法將對方殺死的互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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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時候,我才感受到老師所說的「當老師,其實就是一直在虧欠學生」。因為我們可能會傷害的來我們課堂上的同學,在某件事上鼓勵對方,另一些沒被鼓勵的到的事情就可能會冷卻,黯淡。一句不小心說出口的讚美,可能會被對方背在身上十年,二十年,說的時候雖然是出於自己的直覺,但說完以後我們就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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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出稿子以後,我很少回頭完整地再讀一次自己的文章。有時候是因為覺得那已經不是我的東西了,雖然發生的次數很少,偶爾還是有人會告訴我,他喜歡那篇的哪裡哪裡。我總是要花一些力氣去想,自己到底寫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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搞不好有人因此受傷了。因為發現我這篇講過的事情,跟那篇講過的事情,明明是同一件事,但我的態度卻不一致。或者有一些我不知道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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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沒辦法,這就是我喜歡做的事情。我的創作,我的生活,我的熱情都有可能造成別人或自身的割傷、燙傷、嗆傷,那些縮在角落裡的黑暗和那些高掛在天空的星星一樣脆弱,只要我去觀察牠們,我去書寫他們,我去接近他們,他們就會減少,他們就會蒸發,他們就會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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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寫作對我來說那好像成為了一種死法的選擇。有人為了甜點而死,有人為了知識而死,有人為了搖滾樂而死,把自己完全交給一件事,跟那個對象廝殺,纏鬥,然後一起目送那段時間,一起倒下。雖然最後也沒成為什麼東西,也沒成就什麼偉大,但那都是極重要的戰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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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想起春上村樹雜文集裡第一篇談炸牡蠣的文章,那文章的最後一句話說:「森林深處有人正在戰鬥著。」
今天的會議上看到了好多人,從各自的森林裡探出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