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1月24日 星期六

講不聽,就用抱的吧

                                                              圖/ Tai Pera

爸爸到底是什麼
朋友把蝦子從茶碗蒸裡挑出來夾給我,那是她不能吃的帶殼海鮮,我盯著那隻肥潤的蝦,聽到她一面說:「我覺得我爸其實是太為女兒們著想,所以才會覺得我們做什麼都成不了事。他愈是為我們付出,就愈覺得我們不成材。家裡生意上的大小事都要自己做主張,明明到了該放手享清福的年紀,卻還在那邊硬撐著不允許任何人幫他,怎麼樣都講不聽。」

「這個,可以借我寫寫看嗎?小毛病通訊?」我問。「好啊,但要匿名。」她說完挖了一匙蒸蛋送進嘴裡。那麼,這朋友的代號就叫作蒸蛋女子吧。

當我開始思考「爸爸」這個主題的時候,我想起十七歲那年發生的一件事。

那是十月底的一個星期六,好友皓呆邀請我到他就讀的高中參加校慶園遊會。我抱著聯誼的期待,早早起床,仔細地刷牙洗臉,把剛熟成的青春痘統統擠掉,在鏡子前嘗試各種表情,對於自己剛冒出來的鬍子感到滿意。換穿了好幾件衣服之後定裝,信心滿滿地出門搭公車。今天的我一定能搭訕成功。

我拉著公車吊環,欣賞自己投在車窗上的倒影,一路上自我感覺帥氣。

到站了。五彩的氣球大拱門底下滿滿是人,康輔社的學生舉著粗體手寫字海報迎賓,遠方傳來熱音社激昂但走音的歌聲,意料外的熱鬧場面使我慌亂了一下。我告訴自己:「別慌,先到三年七班找皓呆,再去搭訕。自信,自信,自信。」

自信全滅的瞬間
這所學校已經化為市場。桌椅被推到教室外,變成用餐的小桌,教室被報紙和黑色垃圾袋包起來變成鬼屋。有乾冰汽水,有章魚燒,有炸熱狗,還有好多很短的裙子,而裙子的上方,是很透明的制服襯衫正在互砸水球。尖叫聲和水花讓空氣變得香甜了起來。啊,好想加入她們,啊,好想要轉學。不,我得先找到皓呆,我不能分心,得要先去找皓呆買園遊券才行。

我爬上三樓,一排冷清兮兮的教室告訴我:三年級的地盤到了。沒有擺攤的高三生全都化身為公園阿伯,下棋、打牌、看漫畫,再不然就躺在窗台上睡覺。我走到七班,在窗邊張望徘徊,卻遍尋不著皓呆的身影,最後只好拿出自信,叫住一名離門口最近的同學,我說:「請問皓呆在不在?」

這傢伙毫無猶豫地對著整間教室大喊:「皓呆外找──你爸來找你了──你爸!」全班二、三十張臉全都轉向我,皓呆從一大群人裡探出頭,一臉困惑像是做錯了什麼事情那樣,一面搔抓著後腦勺,一面走向教室門口。

然後他才看見我。「靠北啦,胖子,嚇我一跳,還想說我爸怎麼會來學校。」皓呆抱怨完,從頭到腳掃視我一遍,發表評論:「欸,你已經一張老臉了,還穿Polo衫配制服褲,怎麼不乾脆在皮帶上掛一串鑰匙啊。我爸都沒你那麼老。」我剛拿出來的自信碎了一地,夏蟲也為我沉默冬蟲也為我夏草了。

後來,皓呆還是拉著我逛園遊會,但他只要一見到熟人,就用調侃的語氣介紹我:「欸,這位是我爸。」最讓我心痛的是,他的同學們竟都一臉恭敬向我問好。那天,我不但一次都沒有搭訕成,還一口氣老了三十歲,當了一整天的皓呆老爸。悲啊。

親愛的蒸蛋女子啊,在這短短一天為人父的經驗中──我什麼都沒學到。但這些年來我逐漸感覺到的是,爸爸的意義會隨著時間的流動而改變,從一個令我們憧憬崇拜的對象,逐漸變成令人擔憂和思念的存在。這些名為爸爸的男人們也許強悍,也許溫柔,但爸爸也是人,會矛盾,會悲傷,會犯錯,會趁你沒注意的時候一點一點地衰老。對此,我們所能做的事情非常有限。

有時候我們會以為自己對家人的愛夠多,多到足以改變對方,但其實我們的時間不夠,光是要在今生之內認識彼此,就已經困難重重。所以,我最無用也最真摯的建議是,講不聽,就用抱的吧。要知道,講理是贏不過爸爸的,我們應該要趁今天,趁現在,一刻都別遲,像小時候那樣撲上去抱住爸爸。

害羞嗎?這樣啦,在抱之前,妳先拿這篇文章給令尊讀,讓他心裡有個底,然後在他讀到最後一行,抬頭的那瞬間,妳就立刻撲上去。

對,就是現在。

2018年10月27日 星期六

成為一個真正的笨蛋

                                                 圖/Tai Pera

●忍不住想看的東西
「千萬不要透漏是我,請幫我化名為某OL可以嗎?」某OL這樣要求。

某OL的身材纖細,笑容甜美,是個才華洋溢的女孩。她提出的問題不太容易答,所以我僅以一串長長的「……」回應。「你為什麼點點點我,難道達達你也是這樣的人嗎?」她這樣質問。

某OL的問題是:「我常常忍不住去偷看男友在社群軟體上追蹤的人。他都追蹤一些巨乳女子,這讓我很在意。上禮拜我們難得去度假,坐在飯店陽台躺椅上,他的手機忽然跳出某某正在視訊直播。我逼他打開給我看是誰,結果就是一個巨乳女子,我整個暴怒,假期差點沒瞬間結束。請問我男友這樣正常嗎?」

親愛的某OL,妳暴怒是正常的。妳男友也算正常。我們都有一些忍不住想看的東西。不巧的是,妳剛好在男友忍不住想看手機裡巨乳照的時候,忍不住想看男友的手機。於是衝突發生了,戰爭開打了,記恨在心了。

不過,親愛的某OL啊,伴侶間真的有太多說不清的事,有時甚至要為彼此受一點傷,才能夠成為互相容納的人。所以希望這篇刊出的那天,你們已經結束爭執,攜手向前。我要向世界上所有善良的神明許願,讓這一題就停留在繽紛版上,永遠不要跑到社會版去。

●少年揮之不去的激凸
接著,關於巨乳,我算是有經驗。

我胖過,是個上圍曾經相當豐滿的男生。少年時代,學校發的淺色夏季運動服,完全遮不住我傲人的雙峰。我的乳頭,簡直像是《小王子》裡被蛇吞下肚的那頭大象一樣,製造出巨大的激凸。我帶著兩頭大象去上體育課。

籃框下,我抓到了一顆籃板球,站穩了腳步,準備再次進攻。防守我的那名男同學張開雙臂,賊賊地對我笑,接著立刻朝我撲過來。沒料到他瞄準的並不是我手上的籃球,而是我的激凸。他用食指大力地戳中我的乳頭,還自己配上「叮咚!」的音效,最後得意地說:「我一眼就能看穿你的奶頭在哪裡!」

這下糟了。球場上其他少男同學們都被激起好奇心,三、四個人帶著高昂的興致來按我的門鈴。同為少男的我,並非完全不明白大家的心情,但叮咚、叮咚、叮咚個沒完真的很煩。我丟下籃球,抱著胸逃離球場。

隔天上學之前,我用透氣膠帶蓋住乳頭當成胸貼,安全度過了一日。但這方法到了晚上就讓我付出慘痛的代價,撕膠帶──呼──撕膠帶的時候感覺像是連乳頭也要被撕掉那樣痛,實在沒辦法每天貼,所以最後只好在運動服底下多穿一件T-shirt。因為太熱了,每天不到中午我就滿身大汗,大概是汗臭的緣故,大家才不再來按鈴。

不,我並沒有因此感到寂寞。讓我寂寞的,是接下來的事。

同一時期,我暗戀班上一個瘦小的女生,她是我心目中的女神。傍晚打掃時間,我丟下自己的打掃工作不管,陪女神去倒垃圾。我們各執一端,隔著垃圾袋手牽手。在前往垃圾場的途中,椰子樹葉的大影子搖曳著,金黃色的陽光灑在我們的臉上。我偷瞄了女神一眼,發現她看起來有點憂傷,便用偶像劇般的口吻問她怎麼了,女神轉過頭來幽幽地對著我說:「欸,阿達,你的胸部那麼大要是能分我一點就好了。」

啊,我能說什麼呢?安慰也不是,鼓勵也不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我猶豫了一下,才故作滄桑地說:「是啊,能分給別人的話我也不想自己留著。」被女神這樣坦率地羨慕,一方面感到極度榮幸,另一方面則非常寂寞。

榮幸的是,女神信賴我,才會對我吐露心事。寂寞的是,被當成閨中密友的我,就像個臥底。而我所得到的情報是,她喜歡的人(不是我),看上了另一個豐滿的女生。

就這樣,大家都是自卑的笨蛋。關於身體,仔細計較起來就會發現各種不公平,想著想著就掉進自己小小的黑色漩渦裡,很難爬出來。笨蛋們只能一面度過那些寒冷陰暗,一面練習堅定與溫柔,成為一個真正的笨蛋。但要不是我有一點笨,你也有點傻,我們之間哪有彼此寬待和諒解的可能呢?

所以,親愛的某OL,就讓我回答你最初的質問吧。是的,巨乳也經常攫住我的視線,請原諒我,我是個沒救的笨蛋。

本專欄誠徵小毛病,請簡述您的陋習、怪癖、惡狀,並且附上您的暱稱、職業等等個人資料,寄至繽紛版收件信箱(benfen@udngroup.com),讓李達達試著為您寫一點東西。

2018年9月22日 星期六

在他被吃之前

從前有顆紅心番石榴,名叫小紅。因為水果店員分裝失誤,他被混在一大籃白心珍珠芭樂當中。

格格不入的土芭樂小紅,向新鄰居攀談,卻沒芭樂理他。在孤獨中,小紅想起果樹上的家人,想起大夥隨風搖擺、隨興唱歌的日子,那真是溫暖啊。要不是有這份回憶支撐著,他早就化成一攤爛泥了。

小紅學習新語言,結識各派芭樂,逐漸融入珍珠芭樂的社會。不過他未曾忘卻孤獨的苦,所以對那些落單的、受損的芭樂總是特別關照。他在愛與付出當中圓熟自己,心變得又軟又甜。當他被人買走的那天,全水果店的芭樂都為他發出悲傷的顫抖。

在砧板上,一切回憶再度溫暖了小紅的心,他知道自己會是一顆圓滿的紅心番石榴。直到最後,他都像靜物畫中的水果那樣深刻且從容。



聯合報20180914

2018年9月17日 星期一

這世界大概不太講理


                                                          圖:Tai Pera


一句多麼傷心的話
全國具有厭世傾向,不善社交的讀者朋友們大家好,這個月收到小茹(當然是化名)的訊息。最近她剛從大學畢業,正考慮要踏入職場,或者繼續升學,無論如何小茹的人生都將要飛高高了,在那之前,她對我透露了自己的小毛病。

「每次踏進新環境前,我會先預設自己比大部分的人聰明,來獲得安全感。不這樣的話,我就會非常焦慮。焦慮時,我會檢視自己表現得比其他人好的地方,譬如說課堂上比較快聽懂、答得出問題;到公司實習時學得比較快。只要可以證明自己的聰明(或能力比較好),我就會比較自在。」小茹這樣寫。

我在星期五的傍晚,把小茹的小毛病收進大背包裡,搭上往南的客運出城。車子駛離轉運站的時候開始下雨,在市區道路堵了半小時才上高速公路。隨著車速加快,路燈一支一支飛過,思緒也動了起來。

「只要可以證明自己的聰明,就會比較自在。」這是一句多麼傷心的話。對我來說,小茹簡直像抱著槍才有辦法入睡的國王一樣,因為擔心被暗算,所以總是戒備著。一有動靜,她就會立刻亮出自己的聰明,對準眼前的一片虛無,保衛自己存在的意義與價值。苦啊。

也許,在參加重要面試的前一夜,小茹甚至會點亮梳妝台的燈,對著鏡中的自己喊話:「妳沒有最誘人的臉蛋,也沒有最輝煌的身家,但沒關係,妳還有一顆聰明的腦袋,只要妳的聰明不輸給任何人,就會被欣賞,被錄取,因為妳是個有用的聰明人。」鏡中的她露齒微笑,一股悲傷卻在暗處滋長。

一個人如果無法證明自已,是不是就完蛋了呢?

車廂內燈光熄滅,小螢幕播起無聲的安全宣導短片。所有乘客在黑暗中陷入各自的沉思。我坐在最後一排的單人椅上,回想起在轉運站候車的情景。

乘客徵選委員會
星期五傍晚,預售車票已經賣完,我抽了號碼牌等候補位。轉運站大廳擠滿了人,我一邊吃便利商店的微波便當,一邊又空想起來:如果下一班車,就是通往南方的最後一輛加班車,客運公司為此辦一場乘客徵選的話,我要以什麼為理由,來爭取我的座位呢?

我轉頭向右看,是一名身穿灰色套裝拖登機箱的女子。她在我的想像中大喊:「我必須去拿下這個客戶,不然我會被開除。」我轉頭望左邊,戴草帽的男子大喊:「我必須要去見情人,不然我會被拋棄!」往前看,有位穿小洋裝的少女紅著眼眶,低聲地說:「我媽媽生病了,拜託讓我早一點回家……」

我,我只是想搭車出去玩而已。這理由實在沒辦法大聲說出口。就算我舉起背包高喊:「我要帶小茹的小毛病出城,不然我就寫不出來。」跟任何目標清楚的旅客相比,都算不上是正當的理由。

乘客徵選委員會一致判定,只想出去玩的傢伙沒資格上車。

小茹,倘若我們要搶搭的是最後一輛遠離末日的國道客運,當然要拿出自己最好的條件,來證明自己夠格活下去。但也要記得,生活中的每一場較量,都會強化你的專長,也會使你忽視自己柔軟脆弱的部分。那些打打殺殺的時刻,你的溫柔,你的善良,你的天真,統統都縮在角落裡傷心地哭喔。

唉,我們為了混口飯吃,難免會被當成機器那樣對待,自己某種程度得要接受這件事,才混得下去。但你我真的不是機器人。我們原本是唱歌跳舞的男女,我們原本是能哭能笑的孩子,我們原本是活生生的人,我們活著,原本是不必被任何委員質詢意義的。

不過時節一到,關於存在的焦慮就是會狠狠襲來。面對委員會的嚴酷拷問,有時候我們必須想起自己是誰,才有力氣站穩腳步,有時候我們又得要忘掉自己一點,才敢豁出去,闖過難關。這成人之路,真是焦慮啊。

不過小茹,還是有好消息的。最後我能擠上車,純粹是因為抽到比較前面的號碼牌喔。嘿嘿,被乘客徵選委員會判定為不夠格的我,一個貪玩的男子,竟然比許多急著回家的人搶先搭上車了。

所以好消息是,這個世界大概是不太講理的。因此可愛的小茹啊,向不講理的世界證明自己存在的價值,這種徒勞又傷心的事,其實偶爾做做就夠了。

2018年8月25日 星期六

【Holy寫】給寫更多工作坊學生的信

【Holy寫】

禮拜二佈展日,看到每個人都帶著自己最終的作品來,我感受到一股很特別的力量。並不是什麼超能力那樣的東西,而是得到了鼓勵。原來,我是跟一群這麼在乎自己作品的人在工作著。

這個學期,我也到其他班級去見習,不但幫good 摸你工作坊寫了展覽文案和介紹(不知道有沒有用上),甚至幫編輯工作坊的作品集寫了序(不知道會放在哪裡),但回到自己帶的工作坊,回到我們的作品上,我卻始終無法為我們的作品寫任何介紹,我就是沒有辦法。

我沒有辦法大略地描述和你們一起上課的經驗,有時候課堂上沒有互動,沒有來往的聲音,我卻感覺到那個沉默不是疏離的沉默。有什麼我不知道,你也不清楚的事情正在暗中發生,可能是一個想法,可能是某種情緒。我抓不住那個,但我知道有。

我記得每一個人的每一張臉,我記得你們每一個人的名字,我喜歡把你們帶到室外去寫生那一次,到處去尋找各位,有人在看著花,有人看著樹,有人站在桌子前面發呆,心裡卻找不到依賴。我喜歡去尋找你們的自己。

我喜歡備課,雖然準備起來很辛苦,對於想到的遊戲總是沒有什麼把握,但可以為了帶課,仔細讀一篇文章,再把那些枝微末節的發現和感想帶到課堂上,對我來說是一件非常扎實的練習。

我喜歡讀你們的眼神,讀你們的作品,每個星期我都期待,也很在意這個。甚至還生氣了。真是抱歉。

我喜歡那段我們一起讀「種種可能」的影片。但最後我選擇自己留著,暫時不要給你們看。我不希望影片取代了那個現場,也許你對這件事並沒有太深的印象或感觸,對我來說那是極為重要的一天,而這個呈現方式也是極為自由的比喻。有種種可能,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偏愛,而那個偏愛來自個性,來自家庭,來自生活。

生活,對,重要的還是生活。

無論如何,當你寫,修改,挖掘,做出作品,你就是一個創作者了。創作是一種極度消耗自我的活動,你可能使用了你的記憶,使用了你的戀情、家庭,某一次出糗的經驗,某一次痛苦的分離,都成為了創作的素材。素材,多麼討人厭的一個用法,好像我們整個生命都是一塊肉,切切切,煎煎煎,然後上桌送給讀者觀眾或其他的同學。好像我們自己是誰,一點都不重要。不是這樣的。
你關在名為創作的小空間裡,一個人苦惱,面對孤獨,修改字句,想著如何被看見被解讀會不會被討厭或被喜歡。想著自己與作品該是要親近還是保持距離,想著該要坦誠還是要說一個謊。你關在名為創作的小空間裡,一個人苦惱。像一個人關在廁所裡,苦苦蹲著,卻什麼都拉不出來。

是的,創作是,是重要的大便。創作者─是,麝香貓。麝香貓吃進去咖啡豆,在腸胃裡消化,因為肛門有特殊的香味腺體,所以可以賦予大出來的咖啡豆籽籽一種香香的味道。這種香香的味道,讓咖啡玩家們為之瘋狂,所以麝香貓咖啡豆非常貴。創作者是麝香貓,生活就是你們的咖啡豆,創作的技術是無法控制的括約肌,作品是大便。哈哈哈哈。

大便當然很重要,但大便要美麗一定要有好的生活習慣,要有蔬菜,要有纖維,要吃東西,要散步逛街,看一些亮晶晶的東西。大家,要先有生活,才有大便,才有創作。(讓讀者們去吃大便。超爽的。)

但我們真的是麝香貓嗎?我們真的要當麝香貓嗎?如果我們只是一隻普通的貓,難道不行嗎?大普通的大便,用普通的貓沙埋起來,跟一個普通的主人或是在一條普通的街上討生活。吃罐頭或乾飼料,把沙發抓破,對信得過的對象呼嚕呼嚕叫,半夜的時候忽然暴衝,有陽光的時候跳出去睡在屋頂上。並不特別快樂,也不特別悲傷,就是一隻普通的貓,享受所能享受的,追逐著離眼前不遠的。有決定戰鬥的時候,也有決定逃跑的時候,這樣生活著。

課結束了,作品做完了。要不要,能不能當麝香貓,也許不是我們自己可以選擇的。但我們可以選擇以誠實的態度大便,在真的有便意的時候,才坐上馬桶。如果只是一個屁,在電梯裡放就可以了。如果只是腸胃蠕動了一下,就讓它繼續醞釀……

抱歉用了很髒的比喻。總之,各位才華洋溢的寫更多工作坊同伴們,請好好照顧自己的腸道。好好過生活,慎選各種食物,這樣虛情假意的屁自然就會減少,真材實料的東西就會變多。你本身也才可以長出足夠強壯的身體,來面對真正的問題。

最後,謝謝你們願意來參加寫更多工作坊。大半夜的,忽然想到就寫得很長,但感覺真是舒暢。嘿嘿嘿,晚安啦。

達達

西瓜老兄你贏了



                                               圖◎顏寧儀

夏天就是要吃西瓜。

所有的水果之中,當屬西瓜的個性最好。西瓜身形渾圓,卻不甘示弱,用深色的斑紋武裝自己,私底下其實是個鬆鬆的甜美的愛好和平的傢伙。這就是我所認識的西瓜。比起鳳梨的劍拔弩張,水蜜桃的容易受傷,傻呼呼的西瓜我最喜歡。


一直以來我都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喜歡西瓜的人,不過我這個狂妄的念頭,在去年某個夏夜被徹底擊潰。

當時我坐在便利商店裡發呆,對街剛好有間水果店,水果店門口堆了黑美人小西瓜。我心想等等去抱一粒回家好了,這時我看見一名散著長髮的男子站在西瓜堆前拍拍打打。普通人隨便聽聽就能決定的事,他老兄卻像小兒科醫師聽診那樣仔細聆聽那瓜之迴響,而且一口氣聽了二十幾粒西瓜。對西瓜如此深情的人我第一次見到。

熱鬧的水果店內,除了西瓜還有各種橘橘紅紅的水果,嬸嬸太太叔叔伯伯,一批人來一批人走,只有西瓜老兄繼續聽診。店員發現他,上前咕噥了兩句,他才抱著那萬中選一的西瓜去結帳。

「總算結束了。」我並不是世界上最喜歡看別人挑西瓜的人。我只想起身走到水果店裡,也抱一粒西瓜回家吃。巧的是,西瓜老兄正朝著便利商店走來。

自動門打開,冷氣外流,老兄挾帶西瓜進入店內,他找了張角落的桌,在塑膠袋內徒手擠破了瓜,再拿出預藏的鐵湯匙開挖。我太好奇了所以又坐下來,透過玻璃窗反射偷瞄他。他唏哩呼嚕地吃起來,連瓜籽都吞下肚。

「他比我更愛西瓜。」這個念頭開始侵蝕我,動搖我的自信。我陷入了長考,像是在寒冬中坐困在拋錨的汽車裡那樣,玻璃窗起了霧,看不見外頭,完全脫離現實。便利商店裡嬸嬸太太叔叔伯伯熱帶魚那樣游來游去,自動門開開關關,店員結帳逼逼逼逼,西瓜老兄默默地揮動湯匙。

「我不甘心,我也要去抱一粒西瓜跟他拚。」這是我回神後第一個念頭。但當我再次偷瞄西瓜老兄的時候他卻消失了,只在桌上留下一灘淡紅色的西瓜汁和幾粒籽。我搓搓臉,草草收拾心情,走出便利商店。

自動門打開,冷氣外流,我一抬頭,西瓜老兄迎面走來,他竟捧著第二粒瓜回來了。

「不,不可能了,我不可能勝過眼前的這個男人。」我被擊潰,那一瞬間我再也不是世界上最熱愛西瓜的人。我變成一個尋常男子,一個擔心西瓜吃太多半夜會頻尿的尋常男子。離開便利商店以後,我連水果都沒買就直接逃回家。

回想起來,在我成長的過程中,這類自信心崩潰的事件似乎總在夏天發生。但一件一件挑出來寫真的太累了,我也是吃西瓜不吐籽的人,所以下一句就來結論吧。

人生難啊,抱著平常心吃西瓜比較涼快呦。

自由副刊2018-07-24

2018年8月9日 星期四

幽默過頭導致內傷


                                                         圖/Tai Pera

傷心事都變成笑料
有當過諧星嗎?不是演員,而是在日常生活中,朋友無聊的時候拿你開玩笑,你無聊的時候就拿自已開玩笑的那種諧星。善於觀察和傾聽,直覺敏銳,總能輕易戳中別人的笑點,卻很少人戳得到你。你是這樣的諧星嗎?

雪莉可能是。

雪莉是我的大學學妹,大家都稱讚她可愛,但她不只是可愛,所以才不幸地淪為小毛病通訊的取材對象。

雪莉說:「達達,我跟你說喔,我的困擾是,所有難過的事情我都沒辦法難過地講,結果那些事,別人聽起來統統變成笑話,而且我自己竟然還會跟著笑。我根本就不想笑啊,結果還是一邊摳頭一邊笑,真的很困擾。這樣……算小毛病嗎?你要的是更小一點的毛病嗎?還是你寫摳頭就好了?」雖然我們隔著螢幕打字,但我彷彿能看見她一面摳頭一面說話的模樣。

什麼毛病是小的,什麼毛病才大,我不太清楚,但把難過的事都變成笑料,就像把苦澀的果皮都做成蜜餞那樣,應該是一種高貴的才華啊,為什麼要苦惱呢?

我帶著雪莉的提問入睡,隔天早上從床上彈起來,想到一則希臘神話。一位叫作麥達斯的國王,在他美麗的玫瑰花園裡發現一位喝掛的老人,這老人來頭不小,是酒神戴奧尼修斯的導師兼義父。因為酒臭同款,麥達斯一聞就認出是他,於是接待這老人幾天再送他回酒神那。酒神小戴懷著感恩的心,說要回個禮給麥達斯。毫無許願經驗的麥達斯傻呼呼地提案:「那個,我想要有金手指。」小戴瞇眼盯著麥達斯幾秒鐘,接著說:「OK,你現在摸什麼都會變成黃金了。」

雪莉,該不會你也在無人知曉的時刻,遇到了什麼神,傻傻許下了「無論談什麼話題都可以讓人開心地笑」的願望吧?



才華是祝福也是詛咒
麥達斯國王對於自己的新能力感到超爽。啊哈,把石頭變成金塊;啊哈,把玫瑰統統變成金花;啊哈,普通版哀鳳全面升級為尊爵土豪金哀鳳。超爽。

雪莉,你是不是也經常逗人笑呢?啊哈,害羞的同學被你逗笑了;啊哈,愛哭的小小孩被你逗笑了;啊哈,老是擔心你的爸媽也開心笑了。你讓嚴肅的空氣鬆動,在荒謬又找不出意義的世界裡,運用你的幽默感,協助周遭的人度過困難且低迷的黑色時刻,創造出新的可能。起初你也覺得,啊哈,太棒了。

但是,當麥達斯國王想喝一杯的時候,美酒連同杯子一起變成了金塊。當他排便不順要補充膳食纖維的時候,水果們也統統變成金塊。國王想吃炸雞,炸雞變成金塊更顯酥脆,國王拿著硬梆梆的金雞塊在皇宮中心掉下眼淚。

崩潰啊,雪莉。因為我們許願不當,結果連自己的悲傷都得要轉換成笑話才有辦法說出口。無論那是古早以前,已經結痂的老疤痕,還是今天才發生的,正在流血的撕裂傷,統統都變成幽默的小故事。你只能一面啊哈啊哈地跟著大家一起傻笑,一面摳頭感到內傷。

麥達斯的女兒剛打完女子摔角回來,面罩都還沒拿下,就發現玫瑰園裡的花都變成金色的,氣呼呼地衝上王位跟爸爸理論,麥達斯來不及縮手閃躲女兒的飛撲,女兒就嗚啊一聲變成一尊黃金鬥士雕像。這下悲慘了。

悲慘了,雪莉。就連在最親密的人面前,我們也卸不下幽默,不但沒法好好抱著對方痛哭,反而還把彼此逗笑了。搞得全世界都以為你樂觀,你強壯,你沒問題。掌握了迂迴與幽默的招數,就不敢鬆手。就算坦白了,也沒把握能得到愛與自由。哎呀,悲傷。

麥達斯總算明白金手指是詛咒,他趕在一周鑑賞期結束前找酒神退貨。

酒神告訴麥達斯:「你跳進帕克托羅斯河的源頭洗個澡就沒事了。」麥達斯找到河,撲通一聲跳下水,洗掉了超能力,他的女兒也從黃金雕像的狀態復原為活生生的暴怒女摔角選手,完成了一個飛撲的動作。

但親愛的雪莉,別傻傻去跳河喔。幽默這苦甜苦甜的才華是沒辦法退貨的,感到內傷的時候就去泡個溫泉吧,把全身上下每個毛孔都泡到鬆開,起來你就會是一個全新的人了。好啦,樂觀過頭了,頂多是八成新的人。

換作是酒神的話大概會這樣跟你說吧:「我懂我懂,喝啦喝啦。」



本專欄誠徵小毛病,請簡述您的陋習、怪癖、惡狀,並且附上您的暱稱、職業等等個人資料,寄至繽紛版收件信箱(benfen@udngroup.com),讓李達達試著為您寫一點東西。

2018年7月27日 星期五

兔子為什麼要守時


                                                    圖/Tai Pera


4:44的詛咒
當年還是高中生的我,為了耍帥,抱著零用錢去西門町買了生命中第一隻鋼帶腕錶。

某個下午,我在4點44分看錶,起初不以為意,但這個巧合卻在一周內連續發生好幾次,害我胡思亂想起來。會不會有大地震?會不會有偷偷摸摸的隕石朝著地球飛來?會不會地球感覺膩了,打算將身上所有的人類像頭皮屑那樣拍掉?

到底會發生什麼事?

我開始將4點44分視為大敵,每天專程守著那一分鐘,幾乎是憋著氣在倒數讀秒,以為只要自己一直盯著錶,就可以阻止壞事發生,總是撐到4點45分才敢鬆一口氣。唉,這就是想像力的壞處。

會提起這件往事,是因為一位在金融業上班,暱稱叫兔子的讀者來信。他寫道:「李達達您好,我的陋習跟隨我超過十年了,簡單說就是對時間掌控很差,以至於錯過欲搭乘的交通工具。曾經趕不上公車、火車、高鐵,甚至……飛機。上學遲到、聚會遲到、上班遲到也都發生過,也常在最後一秒抵達公司或是奔上交通工具。這陣子忽然覺得這樣很不好,但至今還未徹底改掉這個壞毛病,想聽聽您的建議,謝謝。」

收到兔子君的來信,想起4點44分的事,才發現當年我的時間感滿準的。

時間感是什麼呢?大概和音感有點像吧。據說唱歌會走音的人,是因為從來沒有仔細地聽,所以只要練習用整個身體來聽音樂,音感就能改善,歌聲也自然能跟上旋律。時間感的障礙,也許能以同樣的方式解決。只要我們能傾聽時間流動的聲音,關注自身與世界的各種周期,就能抓到自己的拍子。接著只要將自己內在的節拍與外在世界的鐘錶對齊,大概就可以從容地跳上公車、火車、高鐵了。不過這都是我的推理而已,我是連早睡早起都辦不到的人,請不要太相信我。

珍貴的生理時鐘
親愛的兔子君,為了成為守時的人,我們放棄了好多東西。放棄了發呆的時刻,放棄了因為一件小事而停下來的餘裕,放棄了在馬桶上等待大事發生的閒情,變成神經緊張眼睛充血排便不順的可憐蟲。更糟的是,變成可憐蟲以後,我們反而會將守時當成美德,視遲到為陋習,逼著周遭的人跟我們一起可憐兮兮地在城市裡蠕動,於是便祕與失眠就成了流行病。

時間的刻度還是寬鬆一點好。春天的第一場雨下完就知道螢火蟲要出來嘿嘿嘿了。你看,植物們紛紛開花冒出新的芽,又是一年之中必須做決定的時刻了,劈里啪啦地前進以後就不必再回頭。第一聲雷砸下來沒多久就輪到蟬嘿嘿嘿了。你看,陽光直射,熱風烘烘,各式各樣的雲都出來玩,這時候身而為人,我們又該要吃剉冰,啃西瓜,喝啤酒和嘿嘿嘿了。比起遵守分分秒秒的規定,我更想為你守護這種跟隨季節、富含生活感的生理時鐘。

無奈的是,你我必須去做的事情實在太多,可憐的生理時鐘經常被中原標準時間打趴在地,握拳含恨,卻毫無反擊的機會。站起來吧,親愛的兔子君,這次我要為你的不守時辯護。你之所以總是遲到,掌握不住時間,是因為在你內心深處有一顆強韌且不願被馴服的生理時鐘,那是比世界上任何名錶都還要貴重的東西,請珍惜牠,高舉牠,請不要為了變成一個準時的機器就傷害牠。

回來講4點44分的後續。

後來某天放學回家的路上,我跑進一間麥當當借廁所,解決大事之後為了把手徹底洗乾淨,將錶取下放在洗手台上。結果大概是身心靈都太清爽了,居然就把錶忘在那。當我想起來,狂奔折回麥當當的時候,那隻錶已經不見了,掉進《愛麗絲夢遊仙境》的兔子洞裡,再也找不回來。「錶被撿走的時間,正好是4點44分。」不,沒這麼巧,但我就想這樣寫。總之錶弄丟了,詛咒也隨之消失,我又變回普通的高中生,上課繼續偷看《死亡筆記本》的最新一冊,下課繼續在走廊上晃來晃去。

記得錶還沒搞丟以前,每晚我都會撥電話到117去對時。一手拿聽筒,一手顧著錶上的旋鈕,抓準時間按下去。手錶的秒數和中原標準時間對齊的感覺,真的很棒。

把錶弄丟之後,我就變成沒那麼準時的人了。不知道幸還是不幸。

本專欄誠徵小毛病,請簡述您的陋習、怪癖、惡狀,並且附上您的暱稱、職業等等個人資料,寄至繽紛版收件信箱(benfen@udngroup.com),讓李達達試著為您寫一點東西。

2018年6月13日 星期三

偶爾也想要誠實的K君


                                                              插圖:Tai Pera

K君是一個又高又帥,梳著西裝油頭,腳踩手工雕花皮鞋的傢伙。他經常自己一個人到酒吧裡坐,心情輕快的時候喝啤酒,悶的話就喝威士忌。我們碰面的那天,他難得地點了調酒莫希多(Mojito)。

我跟K君是老朋友了,在他還沒變成都會菁英以前就認識他。晚上八點,我們約在一間地下室酒吧,我因為正在吃中藥調身體,很遺憾地不能碰酒精,翻到菜單最底,帶著歉意向酒保開口:「請給我一杯熱紅棗茶。」

「你生理期來喔。」K君搖搖頭笑我,我們碰杯,交換近況,接著他說:「達達桑,之前你問過我有沒有什麼怪癖,我終於想到了。其實,我是一個喜歡說謊的人,但那並不是什麼傷天害理的謊。」

「白色謊言嗎?」我問。

「接近,但沒那麼善良。不知道為什麼,我很喜歡撒些無關緊要的謊,比方說我出差回來明明已經很累了,卻為了和某個女孩子見面,一下飛機之後就直奔約會的地點。對方希望我不要太累,我就騙她說我昨夜就回國了。結果自己只好在車站寄放行李,用冷水洗臉,裝作已經回家休息了一夜,一臉精神飽滿的樣子去赴約。」K君說。

「這叫體貼吧,不是什麼很了不起的怪癖。」我喝了一口紅棗茶,太甜了,整張嘴都黏乎乎的。

「這樣說吧,只要有人探問我的行蹤或隱私,我幾乎都撒謊。接電話的時候我明明在家,卻為了假裝在路上刻意把窗戶打開收環境音。為了保持身材,吃大桌菜時我經常避開澱粉類食物,但被問到是不是在減肥,就會吞下一大塊煉乳銀絲卷否認,晚上再逼自己慢跑十公里。很多事明明不需隱瞞,但我就是忍不住想撒謊。」K君說。

我盯著K君的臉,K君看穿了我的表情。

「是,偶爾我也有對你撒一些謊,不過我向你保證,那都是無關緊要的小謊,像是身上有沒有零錢啦,午餐吃過了沒啦,之類的小事。」

「那你現在對我誠實,是需要什麼協助嗎?」我問。K君偏著頭想了一下,嘴巴湊近繞了三圈的綠色吸管,用力吸了一大口莫希多,水位降低,杯底的薄荷葉碎片像被風捲起那樣在酒與冰塊之間亂舞,看起來真好喝。

「我並不打算變成一個完全誠實的人,那太無聊了,我只是覺得你應該能懂這種怪癖。」聽K君這麼一說,我龍心大悅,拿起杯裡一顆紅棗問他:「K君,要不要來顆紅棗啊?我珍貴的紅棗,一杯裡頭只有兩顆的紅棗,分你一顆喔。」「不,謝了,你會需要兩顆的。」我的好意被拒絕了。

我把紅棗丟進嘴裡,細細地嚼,忽然想到便直接說:「你這樣簡直跟貓一樣嘛,為了不讓任何人嗅出自己的行蹤,所以就把大便統統埋起來。」

「要這麼說也對。」「但這樣不會感覺很孤獨嗎?」

獨自一個人躲起來,不在任何自己聲稱的場所,沒有人能掌握你實際的行蹤,雖然有時候為了圓謊,會想辦法抵達那場所,但在抵達之前,那段漫長而無人知曉的路你必須絲毫不發出半點聲響地走完。路上就算受了任何委屈,被野狗追,被小混混毆打,或是做了扶老奶奶過馬路之類的善事,都不能對任何人說。因為先說了謊,就必須隱瞞到底。一想到這裡就覺得真是太孤獨了。

「但我在孤獨裡很安全,也很自由啊。而且,全然誠實的生活對任何人來說都太奢侈了。」K君抬起頭,像是提出宣言那樣眺望遠方講出這句話。我同意並且敬佩,舉起紅棗茶的白瓷咖啡杯與K君的高腳杯相碰,在空空的酒吧裡發出清脆的叮一聲。乾杯以後我們各自結帳,爬上短短的階梯,離開酒吧的時候還不到晚上九點。

站在路口,K君說下一個必須要去的應酬時間到了,他查看了手機之後與我道別。我沒有要去哪,於是背對K君與他反方向前進。我一面散步一面想,K君為了跟我喝這一杯,是不是也對誰撒了謊呢?

「能成為你必須要說謊隱瞞的小事,感覺挺不錯的。」這句肉麻話如果當面說,K君一定會吐槽我:「這麼一來,達達桑,你就是被我用謊言埋起來的大便了喔。」

又或許,應酬也是個小謊,K君快步過街,其實是回到自己的孤獨裡。


2018年5月23日 星期三

李先生的椎間盤

圖:Tai Pera

這個月收到一封長信,來自讀者陳樂樂同學的提問。陳樂樂說,自己是個充滿各種執念的人,我反覆讀他的信,想要寫點什麼勸他放鬆,可是一坐定,敲兩下鍵盤,我的右腳就開始發麻而且感到冰冷。沒多久,居然連右手的無名指和小指都麻了。怎麼辦!莫非是報應?寫小毛病通訊的我造了太多業,結果得到了真正的小毛病?心一慌,丟下讀者提問,到中醫診所掛號。

在診間裡,灰髮的中醫師要我站起身,雙腳打直,舉起右腳腳板,往左邊抬。我照做。他問:「這樣腳會麻嗎?」會。「那就很明顯了,李先生,是椎間盤突出導致的右側坐骨神經痛。」我點頭,坐下,醫師伸出兩指放在我的手腕內側,接著說:「李先生,你現在已經很痛了,我們直接針灸,等等開五天藥給你,儘快去買個護腰來穿。」醫囑完畢,護理師領我到診間外的針灸床,要我把腰帶和褲子解開,掀起上衣,趴著等醫生來。

李先生的股溝就這樣暴露在大氣之中,等著被扎針的數分鐘內,他的體溫逐漸喪失,右腳持續發麻。他一面光著屁股,一面想起醫師的那句話「你已經很痛了。」哎呀,一直以來李先生忽視了身體對他發出的訊號,他的椎間盤受盡了委屈,因此不惜突破脊椎的包圍,以壓迫神經的方式為自己發聲。當李先生承認「我已經很痛了」的同時,灰髮醫師揭開了布幕,手捏著細長的針,站在李先生的病床旁。

趴著的李先生其實看不見醫師的臉,只能聽見醫師說:「要下針了,是第一次嗎?」李先生的臉埋在針灸床的圓洞裡,他吞了吞口水,害羞地回答:「第一次。」「會有點痛喔。」醫師的語氣溫柔,下手冷酷,一針接一針扎進李先生的屁股肉裡。當醫師打開紅外線烤燈的時候,李先生順勢把自己想像成一隻插了鐵籤的烤雞腿,以此疏離肉體的痛。

李先生啊李先生,你怎麼會淪落到這步田地呢?

可能是你的背包太重了,裝了電腦、行動電源、雨傘、書本、保溫瓶、耳機、摺疊工具、手電筒、隨身藥品、零食與水果。是背包的錯。也可能是你工作性質的緣故,你寫稿三個小時,又打電動六小時,再逛臉書到午夜,之後又繼續工作。沒錯,每一位自由工作者的背後,都有一條不自由的脊椎。應該是自由的錯。

細針留在你的腰臀腿裡,肌肉不自主收縮,只要稍微挪動,就會像遭到電擊那樣刺痛,那痛使人清醒,清醒的你無法再自稱是烤雞腿的李先生,清醒的你回到清醒的第一人稱裡頭就是清醒的我。是我錯了。

我愧疚,我懊悔,我道歉:「親愛的椎間盤啊,雖然我們從沒見過彼此,但我知曉你的存在了。我保證從今以後會善待你,穿護腰,睡硬床,不久坐,所以求你放下你的野心,擁抱平凡,別再那麼突出了。」

反省完,護理師拉開布簾,拔掉我屁股上的針。我拉起褲頭,繫好皮帶,戴上眼鏡,像個剛被處罰過的孩子那樣一臉懊悔地走出診間。我以為這樣就搞定了,結果疼痛竟開始從穴點往外擴散,感覺像是甜蜜的痛源被戳破了,因此受驚的一萬隻痛蟻開始在我體內到處亂竄。幸好護理師及時叫了我的名字,我才能從痛蟻堆裡爬出來去櫃台領藥。結了帳,約了回診時間,提著一大包湯藥、藥粉和貼布,背著一萬隻痛蟻回家。

隔天買到護腰我就穿出門,當成冠軍腰帶到處炫耀,一見到朋友就掀起上衣,抬頭挺胸地宣告:「我是一個突出的人,我是一個椎間盤突出的人。」此舉是為了尋找精神上的護腰,把他人逗笑,自己也開心,痛當然還是痛,但就沒那麼苦了。

寫到這,我對自己的狀況感到樂觀。文章一開頭陳樂樂同學的提問還靜靜地躺在我腦袋裡,我的腦袋牢牢地固定在我的脊椎上,每一節脊椎都輕喚著突出的椎間盤:「孩子回來吧!」我撫一撫腰,正打算來寫個感謝親友關懷世人並且激勵自己的結尾,試圖讓這篇稿子讀起來功德圓滿,但我卻辦不到,因為此刻我的坐骨神經又哎呀呀呀痛起來了,所以最後一句只能這樣寫:

萬能的天神啊,如果有來生,我要當無脊椎動物,不要再把我分發到脊索動物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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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能舒緩頭痛是西濱



我好想快點跨上機車。快點從車廂裡拿出安全帽,快點轉動鑰匙,左手食指與中指快點拉住煞車,右手拇指快點壓下電發按鈕,電發馬達快點給我轉動發出喀噠的聲響,點火線圈快點送出火花點燃引擎室裡的油霧。快點快點快點!

來了!無數小爆炸在我看不見的汽缸深處爆發,整輛車怠速微微震動著,我點亮大燈,騎上離峰時間的空曠馬路。

我腦袋裡似乎有一塊專門督促我上路的腦組織,每隔一陣子就激烈抽動,那種時候我必須騎著機車翻過山脈,沿著海岸從原本的生活中撤離,不這麼做的話我就會頭痛。而最能舒緩我頭痛的就是西濱公路。

在西濱公路上,白牌機車的速度也可以快起來,加速到違法的程度。騎快車的時候我會想,如果輾到一個大窟窿彈飛出去,降落在砂石車前就完了。一面想著完了完了,心跳一面加速,油門卻逼得更緊,撞上更強的風,安全帽被吹得左右晃動,我的大頭在帽子裡一面搖擺一面大聲唱歌。風是我的敵人,也是我的好同伴,瘋瘋癲癲無比愉快。喔,頭不痛了。

如果我能變成風
從小我就喜歡吹風。我讀的小學在飛機航道下,每次心中有什麼難過的事,只要閉上眼,就可以聽見飛機的引擎聲轟隆轟隆,然後看見校園另一頭的樹開始左右搖擺,由遠至近,榕樹到椰子樹、茄苳樹、阿勃勒再一路晃到教室外面的木麻黃。木麻黃發出沙沙聲響,風溜進窗台,吹進教室,柔柔涼涼地把我捧起來。這樣說雖然有點誇張,不過童年時代的我確實是受到這樣的風呵護,才能順利長大的。

所以電風扇按鈕上寫的「自然風」是很可笑的東西。真正的自然風應該是帶著消息的。樹的消息,雨的消息,鳥與蟲的消息,有種子,有黴菌,有冷有暖的一束氣流,那才是自然風。不過我實在是太喜歡吹風了,就連在家睡覺的時候電風扇也總是對著頭吹。

在家的我是個被寵壞的孩子。到學校一下子不知道該怎麼跟同學相處。雖然有想要當朋友的特定對象,卻常常因為太熱情又霸道而把對方嚇跑。我也沒辦法跟一群人玩,人多的遊戲都有規則,我討厭這些規則,只想照自己的規則玩。如果有人升起最強的防護罩,我就說我有反魔法可以抵消;如果有人對我使用反魔法,我就說我會飛,你碰不到我。我這種賴皮鬼,當然找不到玩伴。

孤獨時我總是面向窗外,希望自己能飛。我喜歡吹風,像喜歡高年級的大姊姊那樣喜歡。(我剛上小學第一個月,高年級的哥哥姊姊會在打掃時間到我們班上,教我們擦窗戶和掃地。照顧我的是一位馬尾姊姊,她對我很好,像溫柔的風一樣。)不管是課中還是下課時間,我經常對著遠方的高年級教室發送心的電波,請大姊姊到教室裡來陪我,我想要她說故事給我聽,我會假裝睡著讓她摸我的額頭。不過回應我的只有溫柔的風。要是我能變成風,就可以飛到高年級教室找大姊姊玩了。

風把我吹進回憶裡,又把我帶回機車上。我越過了台北橋,繞過蘆洲,走堤外便道到八里,把龍米路騎到底,接上了西濱。

西濱路旁沒廁所,沒加油站,在八里與新竹之間沒有必須停下的景點,一上路就起飛了。我追著風乘著風變成風。孤立的電廠煙囪。咆哮的飛機起落。鏽死的鐵捲門。閒著的田。交頭接耳的防風林。風力發電機葉片運轉著,投下巨大影子滑過路面,像一頭恐怖的巨獸飛過。

上橋,過河,下橋,沙岸,岩岸,消波塊,藍白拖,空酒瓶,碎玻璃,廢輪胎,不可以玩水的海,囚禁在鐵絲籠裡的鵝卵石。工區限速二十公里的告示牌,閃爍的警示燈,涵洞,大貨車,一條忽然發狂衝出來的黑狗……一口氣飛越這些就到南寮了。

停下來才發覺手腳都被引擎震麻,脫手套,摘安全帽。進便利商店上廁所。坐下來喝罐裝冰咖啡。暈暈地看著窗外。滑手機,在臉書上發一張照片。再次上路。

在香山濕地遇見了夕陽。停下來看完。大片濕地反射天光,出現雙倍的晚霞。在這樣的夕陽前我立正脫帽,什麼歌都沒唱,安靜地目送。如果沒有太陽的話,整顆地球就不會有生命,搞不好連風都沒有了,所以絕對有必要懷抱崇敬的心目送夕陽入海。

日落後的路都要用趕的了。

經過苗栗通霄電廠,找到連接西濱的小路。從這邊開始,風變得又冷又強硬,讓人覺得身在科幻電影中。

機車是我的登陸艇,安全帽是我的氧氣頭盔,我在文明已毀的星球探險。被遺棄的橋墩下放著被遺棄的沙發,斷了的高架橋是蓋到一半還是拆到一半呢?暗中貼地飛行好寂寞,想要在海邊燒漂流木求救。這時大雨像為了澆熄我的念頭似地降下來。我停車,掀坐墊,拿出臭雨衣,不敢熄火,就怕一熄火再也點不著。扣釦子拉拉鍊,抹掉擋風鏡上的水珠,開遠燈繼續向南,前往東海大學附近友人住處。

前方道路施工中,前方路燈罷工中,驟雨一陣又一陣,雨夜的柏油路像是吸飽了墨汁那麼黑,我昏黃的小車燈真是無用。騎上橋,一陣側風挾帶大量雨水,像一張網子那樣朝我撒來。車身被吹偏,後輪短暫失去抓地力,差一點逃不出那陣惡風。

進入台中清水之前,又遇上施工段落。依照臨時路牌指示繞道,鑽進小鎮,經過一處養鴨池,池塘裡有好幾百隻鴨子像小朵的高空積雲那樣緩緩地流動。

我又停了。掀起擋風鏡,在滂沱大雨中對鴨子碎念:「嘿,鴨子們,人類都滅絕逃到別的星球上了,你們被拋棄所以自由了,快點飛走吧。今後請大量地談戀愛和旅行,充實地生活下去,成為有歷練的鴨子吧。」鴨子們沒理我,緩緩地踢著腳丫離開我面前的水域。這就叫忠言逆耳吧,呱呱呱,我向鴨子們道別,繼續騎。呱呱呱。

騎出雨雲區,脫掉臭雨衣,才發覺自己並沒有立場對鴨子進行勸說。自己的處境跟那些鴨子有什麼差別呢?平白生了一對翅膀,卻因為池中日子還過得去,所以就算知道接下來可能會發生不太好的事,仍繼續假裝努力地踢著水。

呱呱呱。

經過清水,改走台一線到大肚,彎上大肚藍色公路,翻過小山丘,東海大學就要到了。因為提前抵達,所以先騎去望高寮公園看夜景。結果看到的是一大片紫紅霧氣壟罩在都會上空,整座城市變成劇場舞台似的虛構場景。大街上是不是有戀人一面合唱一面跳舞呢?暗巷裡是不是有蝙蝠俠穿著蝙蝠裝,開著蝙蝠車,砰砰鏘鏘地毆打罪犯呢?

停下來頭又開始痛了。我還想要繼續騎,還想要抓著油門,待在路上,撞上風,撞上坑洞,撞上在路邊飛舞的小蚊蟲。甩開腦組織裡的抽痛,享受公路上的自由。

自由是什麼呢?頭髮油膩,手腳麻木的我,站在髒髒的夜景面前想著。是變成風,去找溫柔的高年級大姊姊玩嗎?還是在池子裡悠悠哉哉踢水,搖搖屁股然後成為最新鮮的食材呢?思考的途徑似乎被漆上了滑溜溜的油漆標線,必須要放鬆油門,不然就要失去抓地力,摔個半死了。這個時候朋友打電話來,阻止我繼續想下去。

「喂,到了?」「到囉,哪裡見?」「巷口便利商店。」「好,十分鐘。」我抓一抓頭,扣好安全帽頤帶,朝著朋友家巷口的便利商店前進。

自由是什麼,身為人,你這傢伙在抵抗與逃避的是什麼,即便三天後返回台北的路程同樣漫長,你還是沒辦法想通。你只是一個走走停停的白牌騎士,想要自由卻又耐不住寂寞,也許你需要更長更遠的路,吹更多未曾吹過的風。也許在路的盡頭,會有一間高年級的教室,在那裡你可以真的變成一陣風,有溫柔的大姊姊在裡頭等著。讓她摸你的額頭,也許你就可以永遠不再頭痛。



20180505聯合晚報
https://reader.udn.com/reader/story/7048/3122117

2018年5月10日 星期四

看 尋愛偵探阿洛伊斯

一整天在處理一篇自己的稿子,覺得對於那個主題有一點束手無策。手上的工具或是技巧一點都派不上用場,鈍了還是倦了,整篇寫完覺得這篇我已經看過很多次了,並沒有那種新鮮的感覺。這種事,我搞不好已經做膩了也說不定。
晚上剛好可以去看電影。坐在第七排的最中間。左邊的人吃很香的牛肉飯捲。他剛坐下來的時候呼吸有菸的味道,帶著女朋友來。我右邊的兩個女孩子,像是什麼媒體公關,正在交換某種行程表格,說同事還是窗口的壞話,講一講其中一個拿出一堆零食。然後說:「票是免錢的,所以經費都拿來買零食。」不,這句是我編的,她們並沒有這樣講。
我一面拆開自己的零食,一面看著兩個主角都隔絕在自己的世界裡。男的那邊沒有辦法踏出去,始終都在旁觀別人的生活,因為知道那樣的生活其實會帶來更大的孤獨。相愛,分離,相愛,再分離。最後死亡,永遠的分離,男的那邊想得到的辦法就是,把自己隔絕。
女方的身分是一通電話,一通電話就把男方築的小城牆瓦解了。男子再也不是來無影去無蹤的透明人,男子開始想像各種可能性,他對著電話分享生活的細節,用心描述自己的一切。嗅聞味道,傾聽各種微小的聲響,把話筒貼在每一樣會發出聲音發出震動的物體上,邀請電話另一端的人加入他所引導的想像世界中。
愛戀從想像開始。想像對方的模樣,想像對方的生活習慣,喝什麼樣的咖啡和酒,聽什麼樣的音樂,跳舞嗎?睡覺前會不會在床頭擺一杯水,醒來又是什麼樣的姿勢,睜開眼睛第一件做的事情是察看手機嗎?
收到訊息。接到電話。等待。等待。等待。在互相的想像之中,彼此的形象越來越立體。你想要更認識我。我想要更認識你。我們隔著一扇門,就要打開了,忽然有一邊不敢再繼續進行下去。
你會破壞掉我想像中的你。我也會破壞掉,你想像中的我。如果我們見面。就一切都完了。
愛從勇氣開始。我往前一步,放掉那些我所描述的美好,讓你親眼看看,如此憤怒,如此孤獨,如此病態的真相。你也往前一步,收起你聰明的把戲,不要躲在你的疾病後頭,以這個為藉口逃避我。一切都完了,新的才會開始。
電影結束的鏡頭很平靜。
牛肉飯捲男大嘆看不懂,零食女孩二人組其中之一說:「我睡著了一下。」
聽了他們的心得有點難過。
回到家以後把預告片連結丟給某個朋友,跟他說:「這部感覺很適合你看。」
然後回想起青春時代的自己,小時候也曾拿著話筒,陪補習班打來的大學女生聊到她下班。那年紀真的太寂寞了。

2018年4月14日 星期六

看完了《寂寞大師》,好想要喝酒。

晚上陪朋友去喝酒。坐在吧檯上亂聊天,討論剛才看完的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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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喝了一口酒然後說:「FUCKKKa。」模仿電影《寂寞大師》的腔調。因為我們來的早,所以店裡除了我們以外還沒有別的客人進來,FUCK,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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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電影裡的賈克梅蒂一直罵fuck,每罵一次,就是覺得畫錯了,覺得必須要放棄,覺得要暫停,感到絕望。每一次咒罵,都是自我懷疑,自我懷疑比自我肯定來的容易。在自己看來,沒有一個作品是完成的,每一項都有可以改進的空間,每一筆一畫都只是預備,畫下去,在重來,塗塗改改,有時候只是把筆懸在畫布前,讓模特兒晾在那邊。生活的本體是一團亂,一團亂投射出去的影子變成漂亮的,可以賣錢的作品。然而創作者本人對此只有憤怒,自我厭惡,停下來,卻又不斷地繼續進行著創作。想到要超越,又可能超越太多,去到太遠的,不相干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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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己沒有辦法停下那個過程,又或者,其實這個堆沙堡,再一腳把所有東西踢掉,正是創作這件事情最有趣的地方。做的時候感到充滿希望,覺得自己終於來到了能夠把自己所見之物描繪出來的時刻,然而每一次動筆,都是一聲FUCK。 FUCK。感覺就在那裡,詩意就在空氣中,顏色不夠用,字彙不夠用,意象貧乏像是沒有彈藥的獵人,瞄準,然後,唉,FU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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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要怎樣才夠呢?到底要怎麼樣才算完成呢?完成是不是一輩子只能做到一次的事情呢,賈克梅蒂在電影裡說:「我要的自殺不是割腕,不是吞安眠藥那種事情,我要的是點一把火把自己燒起來。」這時候他弟弟走進來,弟弟說,去做啊,不要只是說,再聽你說下去我都要去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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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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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己沒有辦法停下那個過程。他就是不斷地堆沙堡,然後把一切又踢掉,直到被阻止了,畫面才被凝結下來。要有人阻止他罵出那一聲,FU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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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部片的英文片名叫做《Final Portrait》,這就是關於賈克梅蒂最後一幅肖像畫的故事,這是乍看之下彷彿一團亂的追求,卻又是如此清晰,沒有人可以真的干預的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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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結帳之後,我陪朋友走到另外一家他要去的酒吧外,再自己走回家。我不能喝酒,FUCK,FUCK,FUCK。

2018年4月11日 星期三

【小毛病通訊】不流淚配方

                                                                     圖/Tai Pera

暱稱夜琳琳的連鎖餐飲業主管來信,她說自己在工作上有項怪癖:她喜歡剪刀。任何食材包裝袋都一定要用剪刀來拆,沒剪刀她就生氣。生氣的細節她沒有多提,反倒是描述了自己的宿舍就在店面樓上,因此很難獲得真正的休息時間。住宿的事,我深感同情,但愛莫能助。剪刀的事比較有趣。

根據我毫無根據的想像,夜琳琳是個身材高瘦,皮膚偏白,眼神相當銳利的女性。以下的事情也許發生過:某次工讀生拿了一把美工刀,嘩一下就割開咖啡豆包裝袋,琳琳見狀,眉頭一皺,遞上一把剪刀給工讀生,淡淡地說:「下次用剪刀吧。」其實她差點指著工讀生的鼻子痛罵:「你這沒教養的傢伙,剪刀呢?」幸好,夜琳琳已經是個大人了,這話沒脫口而出。

根據我毫無根據的推測,必定是夜琳琳圍裙口袋裡的那把老剪刀安撫了她,讓她保持優雅。那把老剪刀她取名為布魯斯威利,黑色的橡膠握柄有使用的痕跡,8.5公分長的堅實刀刃沒有鏽斑,毫無缺口。布魯斯威利在琳琳還是小店員的時期就一直跟著她到現在。她經常下意識地將手伸進圍裙口袋裡,摸一摸布魯斯威利,掂一掂它的重量,這麼做令她感到安心。但有一天,她忽然覺得自己太過依賴布魯斯威利了,認定這是一種怪癖,所以寫信問我。

琳琳啊,剪刀是好東西喔。我的笨蛋弟弟老是出布,所以我最愛出剪刀。猜贏他我就可以先洗澡。

在我還是個小魔鬼的年紀,爸媽幫我洗澡之前,總會為我戴上一頂藍色洗頭帽。這是加冕,我在浴室稱王。一瓢暖水澆頭,順著波浪狀的帽沿,變成數十道小水柱繞過我的眼,滴滴答答流進排水孔裡。這時我又覺得自己是把傘,在滂沱大雨中樂得轉圈圈。我不愛洗澡,但我愛洗頭帽。

遺憾的是,我的頭圍一眠大一吋。洗頭帽很快就得讓給弟弟,雖不甘心,但我獲得了「不流淚配方」洗髮精。

不流淚配方真棒呀,眼睛進水再也不痛了,我幾乎覺得自己是個大人。晾在毛巾架上的洗頭帽已成往事,是我不堪回首的嬰兒用品。我要自己洗香香,我要自己擦身體,我要長大。

但要成為能在浴室裡獨當一面的大人並不容易。踏上成長這條爛路後,我才學會了冷水要先開,熱水要先關,才懂得站穩腳步,掌握沖水的時機,才知道哪裡髒哪裡臭哪裡皮膚薄該不該搓,才明白適時低頭,閉眼,就不會被汙水與泡沫弄瞎。洗澡是人生的學問。我花了不少時間,才累積起足夠的自信與膽量,擺脫洗頭帽並且不再依賴「不流淚配方」。

為了長大,我也曾逼自己忍住眼淚。跑步跌倒好痛,握拳忍住;被同學欺負好委屈,咬唇忍住;陪媽媽逛了整天百貨公司卻不能買玩具,實在忍不住,只好踹弟弟一腳讓他替我哭。

結果長大了我才發現,好多人想哭卻不敢。他們在月台上,在候機室,在病房外吞下自己的眼淚。那些眼淚是不甘心是憤怒是悲傷也是思念,是各種情緒扭打在一起,是無助與不知所措,是從抗拒到被迫接受。這種淚不營養,吞下去難消化,所以我又變回了一個愛哭鬼。

扯遠了。琳琳,如果妳打算戒掉對布魯斯威利的依賴,首先要看清楚自己與布魯斯威利之間的關係。也許在妳的生命中,剪刀曾扮演相當重要的角色。它幫妳拆開無數包裝袋,為妳斷除各種糾結,陪妳喀嚓舊情人的……的照片。但,布魯斯威利終究只是一把剪刀,妳不是剪刀,也不是布魯斯威利。妳就是妳。就算沒剪刀,妳還是有辦法拆開全世界的包裝袋。

不過,剪刀癖真的有必要戒嗎?

比起赤手空拳也能自信滿滿的傢伙,我倒覺得某些神情徬徨,偶爾淚崩大哭,總是依賴著什麼的幼稚鬼,比較討人喜歡。像是:怕黑所以在枕邊放著手電筒的小孩,怕冷所以一天要用掉一打暖暖包的女子,或是一焦慮就得嚼東西所以隨身帶零食的男士。這些自備不流淚配方的普通人,對我來說才是可親又可愛的。

至於那種宣稱自己完全不依賴他者,自認身心健全,毫無怪癖,總是客觀冷靜面對世界的大人,在我看來,其實非常可疑。

本專欄誠徵小毛病,請簡述您的陋習、怪癖、惡狀,並且附上您的暱稱、職業等等個人資料,寄至繽紛版收件信箱(benfen@udngroup.com),讓李達達試著為您寫一點東西。

【小毛病通訊】睡眠是一隻貓



                                                                             圖/Tai pera



過年期間我找不到題材,撥電話給朋友小瞇,她是一位毛病很多的女子,對不少事物過敏,而且經常胃脹氣。我問她能不能寫那些,但她希望我寫寫她其中一項比較可愛的小毛病。

她愛睡覺。她說:「我不是愛睡覺,我是在自己的房間裡經常失眠,可只要一出門就喜歡到處小瞇一下。圖書館、咖啡廳、便利商店的櫥窗長桌前,去踏青就睡樹下,有長椅就更好了,外套蓋住頭就能開始睡。」從她自豪的語氣聽來這不太像毛病,反倒是一種超能力。不過如果可以在該睡覺的時間一口氣睡飽的話,她也不會想要這種超能力吧。

所以我就認定,她要我寫的是失眠。

跟小瞇通話之後隔兩天,另一位朋友找我去一間有貓的店喝精釀啤酒。這店在中山區的巷子內,招牌是貓的臉孔剪影。朋友說,「這裡有兩隻貓,我想要喝酒玩貓的時候都會來。」把貓替換成其他字眼,這句話就可以輕易地傷風敗俗。

我一進門就看見一隻黑貓坐在吧台邊盯著落地窗外的風景,另一隻斑貓則在男客人的高腳椅下磨蹭。朋友點了啤酒,丟下我,走向吧台上的黑貓,他順著毛的流向,緩緩地把黑貓從頭到腳都摸了一遍。

斑貓後來到我這來坐台,我對牠擺擺手,說沒有小費可給,牠就轉到下一桌去。朋友摸夠了,回到桌邊與我碰杯對飲,那隻黑貓則像在等待著誰那樣繼續望著窗外。

有新客人進來。是兩個亮眼的女大生。她們一推門就引起黑貓的注目,後來我才知道黑貓瞄準的不是她們,牠跳下吧台,趁門關上之前直衝出去。店老闆見狀嘆了一口氣,對兩位新客人說:「先坐一下,貓跑掉了我去抓。」然後匆忙地拉開店門追出去。

這時我忽然覺得睡眠是一隻貓。

如果小瞇的睡眠也是貓的話,牠肯定是一隻貪玩的白色小貓。牠有一對寶藍色的眼睛,粉紅色的小鼻子和軟軟的耳朵。就算站在窗邊呼喊,拿出食物引誘,播放海浪與溪水的助眠音樂也沒辦法召喚牠回來。搞不好正是這些齊全的準備,讓小白貓倍感壓力,反倒更不願意回家了。

我們總是謹慎地使用大腦來規畫大部分的行動,比方說工作上的提案,比方說第三次約會要去哪裡晚餐,該進展到哪種程度。我們預想,我們籌備,然後實踐。可是主宰睡眠的睡睡貓才不吃這一套。對於身體的運作,太在意的話有時反而會卡住。

我喝了一口黑啤酒,想著老闆追不追得回逃跑的黑貓,也繼續想像小瞇的睡眠。那隻純白色的貪玩小貓,抓到小瞇鬆懈的瞬間,鑽過意識的大門,溜進她疲倦的腦殼,伸出粉紅色的小肉掌,按壓她柔軟的腦,戳一戳松果體,把褪黑激素逼出來,這時候小瞇就會掉入突如其來的睡眠,這時候的她通常都不在自己的房間裡。

老闆把黑貓抓回來了。他像懷抱著嬰兒一樣回到店內,黑貓伸出前腳要推開老闆的胸膛,濕濕的腳在他的灰T-shirt上留下一枚黑色的小印子。黑貓被放在櫃台邊,老闆捧著牠的臉,以憐愛又微微責備的表情與黑貓對視,接著他像是要幫黑貓洗澡那樣,快快地把黑貓全身上下都擦抹了一遍。我想這就是接風洗塵的具體表現了吧。

結果下一批新客人進門時,黑貓又開溜,老闆再追出去。這次去得比較久,幸好貓還是被抱回來了。老闆二度抹貓,接著洗了幾個杯子,為新客人倒酒。

我想這老闆一定知道自己的貓每次逃家都會朝哪個方向跑,才能順利抓牠回來吧。黑貓這方也不是真的想流浪,只是單純出去晃晃而已,搞不好牠根本就是在享受那種被找到,被在乎,被硬抓回來的感覺。貓的心事可能遠比我們想像中更複雜。

所以主宰小瞇睡眠的小白貓啊,請你在午夜時分直接登門拜訪她吧,雖然小瞇是個有幽默感的女子,總是笑說自己擁有可以到處睡覺的超能力,但她其實也很需要你好好地待在她的房間裡,陪她一覺到天亮。

最後,小瞇,如果妳也覺得失眠就像貓走丟的話,那麼真正懂得治療失眠的人,應該是每次追出門都能把黑貓抱回來的酒吧老闆喔。

所以下次一起去喝一杯,順便問老闆抓貓的訣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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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毛病通訊】想摸麵包不要忍

                                          圖:Tai Pera         

在某個有脆皮烤鴨的飯局桌上,我跟坐隔壁的新朋友小雲聊起天。我說我在報紙上寫專欄,想要為大家的小毛病與怪癖寫東西,小雲就伸出她美麗的手,讀著自己的掌心告訴我:「從小到大,我總是忍不住到處亂摸東西,尤其是走進麵包店裡,我媽一定要把我的手抓緊,否則我會每個麵包都摸,她就得把每個麵包都買下來。」這個東摸西摸的壞習慣,她怎麼樣都改不掉,就算已經長大了,進麵包店還是會忍不住要摸。我一面聽她描述,一面想起自己也很喜歡逛麵包店。

我也很喜歡摸麵包。

軟綿綿黃澄澄胖嘟嘟的麵包,好想戳戳看是不是真的啊。好想把每一個紅豆麵包的內餡都擠出來,好想摳摳看巧克力小熊的眼睛鼻子嘴巴,好想要把菠蘿麵包上的每個黃色小方塊都像壓氣泡袋那樣捏破。喔,是肉鬆蔥花麵包,這個我還好,太油了沒有很想摸。耶,是吐司,是整條整條的袋裝吐司,端在手裡感覺那鬆軟和重量,好想把每一片吐司都壓得扁扁的,抹上厚厚的花生醬,一小口一小口像是在吃世界上最後一片花生吐司那樣珍惜地吃掉。

有太多理由催促著我們伸手去摸。

講到這個就想起小學五年級的某個學期末,我得了腸胃炎,連續兩天都只喝水,吃下肚的東西統統都吐掉。第三天早晨我趴在被窩裡餓醒,眼睛睜開看到枕頭旁有一包炸薯條,就是那個紅色盒子,就是那個黃色商標,就是那脆脆直直的炸薯條。當我伸手去摸,那包薯條卻一陣煙似地散掉了。當我罷手,那包薯條卻又出現在我面前,而且居然還變成大包的。我在被窩裡氣到哭出來,一面流眼淚一面無聲地絕望吶喊,媽媽啊,媽媽啊,我好想吃薯條啊。

那時起我就隱約認為,摸得到的才是真的。

觸覺是我們認識世界,甚至也是認識彼此重要的手段。在海邊抓起沙,用手指寫下什麼讓海浪帶走,有風吹來就張開十根手指頭,感覺風從指間流過,然後,然後,當然要假裝不在意地順勢牽牽小手。觸覺是富含感情的,可是我們被太多有形無形的「請勿觸摸」給抑制。這個不能摸因為它很髒,那個不給碰因為你很髒。彷彿任何接觸都會致命,帶著感情認識世界終於變成了一件危險的事。

我也有過這種念頭:「不安全的話就不要碰,會失去的話一開始就別靠近。」

更小的時候我讀過一本英國經典繪本,叫作《雪人》。故事梗概是這樣的:耶誕夜那天下起了雪,小男孩在門外堆了一個雪人,雪人戴帽子,圍圍巾,小男孩給了他鼻子嘴巴和眼睛。小男孩整夜都睡不著,一直看著窗外他堆的雪人。午夜的鐘聲響起,雪人竟然活起來了。他對小男孩彎腰行禮,小男孩興奮地跑出門,邀雪人到家裡玩。可是室內太暖了雪人會融化,所以他們就溜出去了。

寒冷的夜晚,雪人拉著小男孩飛上天,飛過月光底下,飛過城鎮,飛到雪人的家鄉北極去看極光,飛到遙遠的國度看從未見過的風景。飛行很愉快,可是天亮得更快,小男孩睏了,雪人送他回家。小男孩站在門口,與雪人緊緊擁抱道別。小男孩回到房間裡,攀在窗邊確認雪人的身影。看到雪人還站在門口,才放心入睡。

隔天醒來,陽光大好,雪人留下圍巾和帽子,在小男孩家門口融化了。

小時候第一次讀到這個故事只覺得好想哭。我氣呼呼地告訴自己,絕對不要堆雪人,這樣雪人就不會融化。結果長大之後我才發現,真正的人也會融化消失。無論是親人、友人、愛人都會在各自的時限內,以各自的方式化成一攤水一陣煙,永遠失去形狀。

就連我也有自己的時限。

這樣一想反而輕鬆了。如果我是雪人的話,我當然要不計一切代價帶著小男孩一起飛一趟。既然都要融化,與其孤零零地忍到全球暖化成為地表最後一個雪人,不如伸出手豁出去,被真正的人類用真正的感情把自己徹底地融化。

小雲,扯這麼遠是要告訴妳,人生苦短,想摸麵包不要忍,就伸出妳的手吧。我們應當想像麵包被摸是快樂的,我們應當再放肆一點,也許有一天就能摸到我們真正想要碰觸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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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4月9日 星期一

你會感冒都是春天的錯



◎李達達
春天了,我不再是你的好勞工,不再是社會的基石。春天我碎成一粒無用的灰沙,搭著溫暖的河水前往出海口,與貝殼屑、玻璃渣、海帶芽當朋友。嘿,螃蟹老兄,請務必讓我加入你的小沙球。

春天了,失戀是你活該。要我扮演諮商師陪你說話,我就刺探你的隱私讓你難堪。春天了我是你無用的小伙伴,一面假裝聽你訴苦,一面吃掉所有下酒菜,比你先喝掛,還要你出計程車錢送我回家。

春天了,一早打來的怎麼都是推銷員呢。我沒車沒股沒卡,相關資料可以不必寄來。喔,你說你是健身中心嗎?對,我沒有運動的習慣。哎呀,別哭了,我沒你這種被綁架還會來討贖金的笨兒子。

春天了,我是逃家的笨兒子。馬麻我被綁架啦,我親愛的綁匪帶我去賞花,教我喝酒彈吉他。偉大的把拔,我是你跟馬麻愛的結石,可以多匯一點贖金到我的戶頭嗎?等綁匪願意釋放肉票,我才有錢順便幫你們帶晚餐回家。

我親愛的小綁匪,春風暖了,我想去河邊騎腳踏車。你會感冒都是春天的錯,請待在咖啡館等,騎一圈回來我會去找你吃晚餐,純吃飯,吃飽就送你去捷運站。春天那麼短,到處都是花,你要學著看開,別急著回去上班。既然有用的人最不幸,我們就來當無用的大貓熊,嚼竹葉,曬太陽,背對這世上所有的寂寞,纏在一起翻筋斗。●

自由副刊 20180409
http://news.ltn.com.tw/news/supplement/paper/1190815

2018年4月4日 星期三

看了一級玩家

看了一級玩家,得到了宅男的滿足,還有很那個的感動。
大多數遊戲的設計的終點,就是打倒最終大頭目以後破關。
但真正的宅宅卻不只滿足於破關一次,真正的宅宅會花很多力氣,把每一個難度都玩過一遍,每一間房間都探索一回,花很多的時間卡關,咒罵,慘叫,憋很久的尿。為的是想找到隱藏版的道具或關卡。隱藏版的東西是普通的玩家看不到的,隱藏版的劇情是給真正認真的人的獎勵,隱藏版的彩蛋是創作者留下來的訊息。對於打倒了魔王就覺得自己獲得勝利破關的傢伙來說,這一點都不重要。
但對真正的宅宅來說,追逐這個訊息就代表著,雙方不只是遊戲與玩家的關係,不只是創造者與挑戰者的關係,不再是「我想要打倒你」,而逐漸變成「我想要認識你」。
很那個的感動就是........當我走出戲院,經過母校門口,一陣風把我低低的頭抬了起來,看見高架橋上剛升起來的月亮,那個瞬間我獲得了很那個的感動。
當你認識了我,你就能指認我的悲傷,當悲傷被指認,像黴菌曬到了陽光,它不會立即消失,卻也不會無止境地繼續擴大。
這樣講很那個,但,請讓我認識你,這樣我們的悲傷就不必繼續擴大。或者,請你認識我吧。

2018年1月21日 星期日

《大災難家》觀後感

剛剛從戲院出來,眼睛哭腫了。看完的影片是《大災難家》。下面這段可能會爆雷,我不太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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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點不太確定到底是我的狀態很糟,還是因為劇情的鋪成就是這個。在電影裡的觀眾笑的時候,坐在我後排的觀眾也跟著笑,電影螢幕上的觀眾,笑著電影中的電影,戲院裡我身後的觀眾也在哈哈大笑。他們越是笑,笑得越開懷,我就哭得越痛苦,越忍不住聲音。也許我太入戲了,在湯米開始流眼淚之前我就開始哭。明明就是這麼殘酷的事情,為什麼後座的觀眾還可以笑得這麼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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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電影我感覺到這個。你明明就相信的事情,你明明就覺得是正確的事情,你明明就深深熱愛的事情,原來可以逗樂這麼多的人。原來你的夢想,你深信的偉大,你想要抵抗又想要接受的人性,你熱騰騰地好端端地全然地掏出來,卻被當成了一部喜劇。你明明就恨透了喜劇的,但你說,沒錯,這就是一部喜劇。既然大家都愛你了,大家都愛你拍出來的電影,雖然跟你一開始想像的方式不同,但好吧,只要被愛了,不管怎樣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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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來沒有在戲院裡哭成這樣過。這幾天一直在腦海裡打轉的句子是,個人的悲劇,就是眾人的喜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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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戲院以後我非常非常難受,非常非常悲傷。我的資料夾裡的那些檔案,我感覺到我的寫作,我的生活,友誼、親情、愛情、各種虛妄與奢望,幾乎就是湯米了。我們所有的決心都是最有潛力的笑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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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房間以前,在門口遇到警衛換班,他問我說你住到什麼時候啊?我說:「到月底喔,到了二月如果我又半夜回來假裝自己是駐村藝術家,請一定要把我擋下來。」警衛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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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米在拍自己的電影的時候,在很多很怪的地方笑了。他的劇組都認為他不該笑,這是很沉重的事情。但當所有人都在笑的時候,他卻哭了。

想起The Bee Gees的一首歌。〈I Started A Joke〉

I started a joke, which started the whole world crying,
But I didn't see that the joke was on me, oh no.

I started to cry, which started the whole world laughing,
Oh, if I'd only seen that the joke was on me.

戲院裡的那些觀眾笑得那麼開心,讓我覺得這世界爛透了。

2018年1月18日 星期四

配眼鏡

這段會寫得有一點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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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醒以後就回家一趟,因為昨天晚上媽媽傳了阿嬤躺在床上病懨懨可憐兮兮的照片來逼我,媽媽說:「阿嬤都不吃飯,晚上又沒力氣自己爬起來尿尿所以一直跌倒,你回來勸勸她。」收到這個訊息我挺生氣的,阿嬤腦袋裡長了東西,所以一隻眼睛睜不開。不過那倒不是她跌倒的主因,是因為眼睛痛,影響到臉,她心情不爽,所以食慾不振。什麼都不吃就躺在床上,連酒都不喝了。沒喝酒的阿嬤,精神確實比較差。她看到我回家,就要我抱她去廁所。我就抱她去。一面覺得她很悲悽,一面又覺得有一點可惡,可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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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同樣發生了事情,跌倒摔到臉,顴骨斷了。可是外婆就還是很愛吃,還會跟外傭搶東西吃。完全是兩種不同態度的老人家。外婆也有一隻眼睛睜不太開。不過東西還是照吃。外婆因為年紀比較大,還要洗腎,所以整體來說是比阿嬤這邊要來得虛弱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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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邊都同樣令人擔心。但這也沒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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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一些行李先從寶藏巖拿回家了。上樓看到爸媽,他們都在客廳。也都有點疲憊的樣子,不過那個我也沒辦法。我告訴他們下星期我就要搬回家啦,所以今天就這樣,掰,就出門去剪頭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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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下機車行老闆娘看到我,就說:「你不在好像覺得少了什麼。」我說:「下星期就回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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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車回家前經過我的讀的小學。校舍的窗框已經全部被打掉了,所有可以回收的金屬都先被拆下來,大概農曆年後就要被夷為平地了吧。我可歌可泣可長可短可有可無的童年場景,就這樣被剷平了。雖然有一點感傷,但這也沒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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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完頭髮,被理髮師警告:「你最近作息更亂了齁,壓力更大了齁,頭皮會說話喔。」我心想,我嘴巴也會說話啦。壓力大這種事,也沒辦法。畢竟壓力是我自己給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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決定去配眼鏡。去百貨公司附近看了立即取件的兩間,都覺得不行。怎麼樣就是少了一點什麼。於是跑去老地方,去把那個公寓二樓裡的每一個小抽屜拉開來看。到最後買了第一眼看上的眼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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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幾天收到寶藏巖的朋友在工作坊裡寫的一首詩,詩的名字是:「我一眼望去就知道是它。」那個句子在我腦裡迴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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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眼望去就知道是它。已經決定了。但為了要把每一個抽屜都拉出來玩,假裝猶豫不決。我付門票錢,就是要去拉抽屜的。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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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面拉各種抽屜,一面想起來,這副眼鏡其實我好像認得,應該是好幾年前我來買鏡框的時候它就在了,那時候我戴,覺得還無法駕馭它,所以買了別副。要過了好幾年以後,我再拿起來戴才覺得,嗯,可以了。這副眼鏡雖然是outlet中的outlet,鏡腳絞鍊的部分都有一點氧化了,可是我還是拿去結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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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了帳。帶著鏡框去熟悉的眼鏡公司配鏡片。年輕美麗長髮,穿著白色貼身薄毛衣身材噴火的老闆娘出來迎接。她問我是不是來過。我說是。調出了資料,我上一次來配鏡已經是五年前的事了。資料卡上有三筆紀錄。那是我的前三副眼鏡。我想起那些時光,簡直像是想起好幾任前女友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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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老闆娘的臉而不是她的身材上。我說:「我的度數似乎加深了,右眼看得比較不清楚。」她領著我去驗光機,左邊測一測,右邊量一量。「李先生,跟你說個天大的好消息,你右眼度數變輕了,兩眼的視差縮小了,所以才會看不清楚。」她塞給我度數比較輕的鏡片,視野變得更清晰,果然是度數變輕了。我還以為是這陣子拼命工作,加深了度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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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回到櫃台,我又強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她的臉上不要看她的身材。我問她:「為什麼我的度數會下降呢?」她刻意壓低聲音,把臉靠近我,跟我說:「是年齡。就是說,年齡稍微大一點以後,眼睛不會像讀書的時候那樣那麼緊繃。有些客人也都是讀書的時候度數高,開始工作之後度數反而降低。因為用眼的方式不再像讀書的時候那樣那麼激烈了。」我說:「所以我是工作不夠努力,所以度數才降低的?」她哈哈大笑:「不是啦,你怎麼這樣說,是你找到了能夠放鬆的方法,所以眼睛才沒那麼緊繃。」我在滑稽驗光眼鏡的掩護之下,忍不住看了她的上衣,上衣真的很緊繃啊。好久沒看到這麼緊繃的上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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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她問我:「你現在應該三十歲了吧。」我點點頭。她又說:「度數這幾年來都沒什麼變化,保養得很好喔,請繼續維持下去。」我說好。我看著她的臉,覺得她也保養得很好,十年來還是一樣緊繃,而且鼻子和下巴好像都有所成長。真是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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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鏡框託付給她以後,我心滿意足地離開眼鏡行。想著下星期要去取件,想到新眼鏡,想到我稍微放鬆一點點的右眼水晶體。一面覺得這也沒辦法,一面臉上又泛起一點點微笑。阿嬤的右眼睜不開了,外婆的左眼窩骨頭裂開,我的左右眼視差微微減輕,是有關的還是無關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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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寶藏巖以後,我才發現我把自己的手提袋和帽子忘在美麗又各種緊繃的老闆娘那裏了。打電話回去,接電話的是男生,有一點失望,但這也沒辦法。我說:「下個星期我一起去贖回我的東西。」留下名字,掛掉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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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啊時間,時間到底要把我們帶到哪裡去呢?拿到新的眼鏡以後,我可以看得更清楚一點嗎?當我這麼說,我當然是指看清楚自己,而不是老闆娘的身材。

2018年1月16日 星期二

聯合報新專欄小毛病通訊 新年老願望

          
                                             插圖:Tai Pera
      壞脾氣,大小眼,玻璃心,所有先天後天或改天的小毛病,我想對你說……

新年老願望

新年是山頂。我們站至高點回顧一整年走的路,雖然喘吁吁汗涔涔,但總算走過來了。山頂的風景把人沖昏頭,於是我們吸口氣大聲對自己說:「下一座山也沒問題。」結果許下更多更大更難的新年願望,忘了來年也是三百六十五天。某些願一年生滅,另一些願年復一年。我也有幾個纏身多年的老願望,想對他們說點什麼,也以此祝福各位。

首先,致親愛的減肥成功:對於你,我已不那麼著迷。曾經每年元旦,我都想像自己必定會節制飲食,增加運動量,把身上三億六千萬顆體脂肪細胞通通戳破,它們將洩油縮小,使我變身為另一個人。但如今我胖胖瘦瘦好幾輪,變胖的話就穿大三號的褲子,褲子快要裝不下我的時候,再咬著牙花三個月節制飲食,想辦法讓自己回到原本的小褲子裡。

我依然是我。瘦下來並沒有讓生活變得容易太多。該遭遇的挫折不會因為腰圍小了兩吋就逃過,該鬆開的鞋帶照樣鬆開,不該糾結的保鮮膜還是糾結了,雨會下,傘會翻,夢會醒,無論減肥有沒有成功,日子繼續前進。所以親愛的減肥成功啊,今年我不再把你放進願望清單了,也許明年你會回來,但今年就這樣暫別吧。

第二,給我親愛的友誼長存:這些年來你在我臉上放了好幾個苦苦的微笑啊。曾經一起泡茶喝酒聊天的長輩,離開原本的職位之後就再也沒有音訊。可愛的女生朋友出了國,在當地找到戀愛的對象與工作,決定留下來打拼,不成功不隨便回來。帥氣的男生朋友們則一個一個結婚生了小孩,大家都像搭上火箭那樣垂直升空突破天際變成大人了。命運的強風吹著,飛的飛,掉的掉,明明是迎面而來的卻總是擦肩而過,只能不斷練習微笑與揮手。

於是天真的我才明白,原來友誼長存這個願望比減肥成功更加虛妄。許願的瞬間爆發出鎂光燈般耀眼的光與熱,在我的視網膜上被燙出一塊淡紫色的暗影,不過是眨眼個幾次影子就淡了。那些不想幫的忙,不願借的錢,不肯參加的飯局,不敢更深入的關係,都使我越來越冷漠。所以抱歉,今年要將你這個天真願望也從清單上除名了。我總算明白自己只是一部小暖爐,暖房坪數有限。我只能擁抱還在身邊的,接住正在靠近的,思念已經遠離的。


我第三個纏身多年的老願望叫作冒險之旅。

嘿,親愛的冒險之旅啊,一開始我以為,你是要我踏上未知的土地,靠著雙腳走很遠很遠的路,到沒人去過的地方。後來我發現,你也要我去認識別人。我的青春期因為有你,總是抱著頭亂竄,不斷愛上,不斷在告白與被拒絕之間折返。親愛的冒險之旅啊,因為有你這個願望,我總是把自己搞得破破爛爛。你害我付出的努力沒有回報,你害我一個人躲在棉被裡痛哭,你害我經歷各式各樣的失落與迷惘,你害我搞丟了天真與自信,你害我變成一個分裂的人。是你好幾次逼我遠離我所愛的人事物,是你害我不能回家。我會變成現在這樣,都是你害的。

唉,親愛的冒險之旅啊,你是我心中的不良少年,有著初生野獸般的衝動,哪裡有新鮮的事情就往哪裡探索。你曾因為想知道一口井有多深就一頭栽進去。你不服從,你用隱形的犄角頂撞;你自不量力,激怒食肉的巨獸結果只能奔逃。卻也因為有你這個貪婪的願望,我才能一面認識世界,一面使自己更成熟與完整。你雖可恨,但我卻沒辦法割捨你。

所以今年,你會留在清單上。請務必和清單上其他願望好好相處。

沒錯,今年的我也很貪心啊!我想賺更多的錢、吃一次高級無菜單日本料理、和可愛的女孩子一起去河邊騎腳踏車看夕陽、去聽偶像的演唱會、把十幾年老機車的破車殼換新,以及試試看一個禮拜至少一天早睡早起。我是因為這些願望單純到有點難寫,所以才挑出減肥、友誼與冒險這種人生主題。

乾脆老實說吧,如果可以跟可愛的女孩子一起去河邊騎腳踏車看夕陽,晚餐再被她請吃高級無菜單日本料理的話,減肥、友誼與冒險這種又累又苦的願望,要我排到下個世紀再來實現也沒完全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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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105